編/者/按
江蘇作協(xié)“名師帶徒”計劃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實施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工作方案》,共有20對文學(xué)名家與青年作家結(jié)為師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們開設(shè)“‘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欄目,展現(xiàn)文學(xué)蘇軍薪火相傳的良好態(tài)勢。
一、葛芳簡介
徒弟:葛芳
葛芳,1975年出生,畢業(yè)于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第五屆、第六屆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空庭》《隱約江南》《行走蘇州 古鎮(zhèn)鄉(xiāng)村》《南極之南 遠方之遠》《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法談》《漫游者的邊境》,小說集《紙飛機》《六如偈》《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曾獲江蘇省第四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
二、葛芳創(chuàng)作成果展示
2019年
發(fā)表
短篇小說《要去莫斯塔爾嗎》《白色之城》(《作品》2019年第1期)
短篇小說《安放》(《鐘山》2019年第1期)
短篇小說《繡球花開》(《四川文學(xué)》2019年第4期)
短篇小說《幻影》(《長江文藝》2019年第7期)
短篇小說《空庭》(《雨花》2019年第7期)
短篇小說《消失于西班牙》(《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0期,《小說月報》2019年第12期轉(zhuǎn)載)
中篇小說《銅雀關(guān)》(《星火》2019年第4期)
散文《巴黎墓園漫步》(《朔方》2019年第3期)
散文《巴爾干半島筆記》(《黃河文學(xué)》2019年第3期)
出版
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法作家名師公開課》,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6月
2020年
發(fā)表
短篇小說《長路山》(《雨花》2020年第2期,《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轉(zhuǎn)載)
短篇小說《飛翔的魚》(《湖南文學(xué)》2020年第6期)
短篇小說《闖入者》(《作品》2020年第7期)
短篇小說《高棉的微笑》(《大家》2020年第5期,轉(zhuǎn)載于《小說月報 大字版》)
中篇小說《我要從南走到北》(《飛天》2020年第4期)
出版
小說集《白色之城》,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年9月
2021年
發(fā)表
短篇小說《只是朱顏改》(《作品》2021年第4期)
短篇小說《云步》(《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7期)
中篇小說《垂釣聲音》(《芙蓉》2021年第3期)
出版
散文集《漫游者的邊境》,中國言實出版社,2020年1月
長篇小說《飛鳥與新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4月
小說集《給孤島的羊毛裙》,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
三、葛芳作品
云步(節(jié)選)
3
林平山的扮相實在是堪稱驚艷。
長得俊,再加上化妝師筆墨點染,在舞臺上,水袖一閃,別說女人心動,連男人看了也會愛煞。昆曲里的曲詞又是雅極,光聽那曲牌名,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什么玉山頹、醉扶歸、霜天曉角、桂花鎖南枝,一個個場景讓人恍若到了另一個世界。
《琴挑》那折戲,林平山面對小旦百轉(zhuǎn)千回、滿是嫵媚的“啐”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迎上去一個字“喏”,包容默契,且也是無限恩愛。男女水袖交織在一起,情思纏繞,臺下無一人不說好。他才十八歲,把戲里男女感情拿捏得如此精準(zhǔn),連教他的老師也忍不住點頭。
省城三年時光,為了演好戲,他吃了不少苦頭。剛開學(xué)第一學(xué)期,他偷跑回家,抱怨說唱戲太苦了,寒冬臘月要壓腿練臺步,要吊嗓子,他不想再繼續(xù)了。
母親沉下臉,蹲在河埠頭拉著老咸菜的菜幫子說:“哪一門不苦?去了就不好放棄!”
母親的話不多,但含著人生的哲理,把平山逼回了戲曲學(xué)校,他想是啊,二叔是炮兵,他走在一人深的野草間毫無恐懼感,那里滿地彈殼,水溝里到處飄溢著腥臭味,血水滴滴答答從罅隙里流出。敵機在轟鳴,越來越近,他的雙腳卻被雜草絆住了,根本不能向前跨出半步——炸彈落在他頭頂上方,蘑菇一樣開花,你看,二叔到死都沒有放棄。
回到學(xué)校,他比以往更努力,很快被老師寵著,被女生圍著追。程心佑是追他追得最厲害的女生,她爸爸在省政府大院里辦公,可林平山的心思全在演戲上。
在舞臺上他腳步輕輕移動,水袖翻飛時,他想另一個自己躺在幾百里外的棺木中安靜地睡覺。他的眉眼上抬,棺木里的自己也眉眼上抬,他的喉嚨傳出旖旎的稱呼“啊,姐姐——”棺木里的他也在輕輕呼喚,呼喚當(dāng)初的女朋友的名字,“啊,小菊——”
對。平山特意去見過大西宅的小腳老太小菊,她身材矮小,滿臉皺褶,靠在墻角根看兩只母雞啄地上的米粒。他喊了她一聲:“小菊嬸嬸!”她紋絲不動,沒聽見,耳背,一點也沒反應(yīng)。他怔怔地,心想,這是二叔曾經(jīng)喜歡過的有藕節(jié)一樣胳膊的小菊嗎?
年輕時的小菊,一定鮮嫩得掐得出水。所有美的、青春的,都是這樣惹人憐愛。
有一次,老師心血來潮讓他扮演旦角。服裝、頭飾統(tǒng)統(tǒng)到位后,全場的人都斂聲屏息,活脫脫一個妙齡女子,身材高挑,粉面桃花,云步,水袖綿延出萬般思緒,水磨腔伴著笛聲,竟是如此柔美!
“裊情絲吹來閑庭院——”光是一句就足夠有味道了,是百無聊賴中的渾身酥軟,是江南細(xì)雨中的氣若游絲。
抬頭望鏡中的女子扮相,林平山也著實嚇了一跳。這是自己嗎?好像是,又是另一個自己?太陰柔美了,他不喜歡,他不喜歡自己太女人氣,他需要自己剛性,再陽剛些,要氣吞萬里,要虎虎有神。
他扯下頭飾,換掉服裝,將搪瓷缸里一大壺綠茶喝掉。程心佑到化妝間,約他去爬明城墻。明城墻適合晚上去爬,一輪明月,一群男女唱著歌兒拾級而上。程心佑說她媽媽做了不少點心,蒸餃、燒賣、小米糕,帶了一籮筐,拿到城墻上分著吃。
林平山惦記著同玄鎮(zhèn)的點心,蘿卜絲餅、粢飯糕、醬瓜、山藥糕……他說:“我老家的點心才有味道,比你們省城的好吃得多??蛇h水解不了近渴,到時湊合著吃吧。”倆人興沖沖去了,等了半天不見其他人來爬,程心佑才羞答答告知:“不用等了,他們不來,就我倆……一起看月亮。”
他倆背靠背坐在城墻上,那輪月亮不夠豐盈,但迷蒙得很,林平山的腦海里又跳出二叔的話,“那年年初,媒婆把她的照片送到我家里時,我心里是一百個喜歡。都講好了,等明年年末,等我部隊回來,就完婚。”
林平山的心一緊,二叔如果沒有陣亡,娶了喜歡的女孩該多好。
程心佑拽著城墻磚縫里的草,柔聲說:“我喜歡你很久了……”女追男,隔層紗,要這樣實實在在吐露出來也不容易。林平山回過身體伸長胳膊,將程心佑摟在懷里,他想著,二叔把小菊姑娘終于摟住了。
一半虛幻,一半真實,他們在月光下開始繾綣,仿佛戲里的一對,白素貞與許仙,杜麗娘與柳夢梅,楊玉環(huán)與唐明皇,反正,愿意是哪一對,就哪一對好了。
4
林平山慢悠悠踱方步回到同玄鎮(zhèn)平山工作室。
另一屋子里有七八個孩子在咿呀練唱,童聲嬌柔中含著脆生生,像霜凍以后的蘿卜,滋味特別好。這些孩子跟了他兩年,進步不小。
平山每兩周回同玄鎮(zhèn)一次,主要是惦念著古鎮(zhèn)上的氣息,莧菜餡兒的燒餅剛從爐子里取出,飄得整條胭脂街都是;河水嘩嘩地流,魚兒躍出水面“啪嗒”的聲響;他閉著眼也能從街東走到街西,不會掉進河里,不會撞到哪塊青石臺階。
教孩子唱昆曲,是政府資助工作室成立后的事,他也歡喜,言傳身教,看孩子們晶亮亮的眼睛,看一雙雙肉嘟嘟的小手蹺起蘭花指,真有天生的喜感,倒是讓他忘記了很多煩人的俗事。
昆曲這藝術(shù),說白了,要傳承,不傳承就會斷了根,就會像浮萍,漂著漂著沒了影蹤。
程心佑多年前就改行了,她開服裝公司,開化妝品店,她的觀點是要賺就要賺女人和孩子的錢,賺得合情合理。程心佑自己就是衣架子,標(biāo)準(zhǔn)身材加標(biāo)致面孔,公司形象大使,沒得說。
程心佑枕邊風(fēng)吹過很多回:“別唱了,沒前途的,有多少聽眾??!成天面對老頭老太皺巴巴的面孔,抖抖索索,哦呦,自己也變得酸腐氣了。”
林平山不吱聲。
他們家里一直都是程心佑在指手畫腳,該買個大一點的房子啦!該買一些基金理財!該給女兒上最好的私立小學(xué)!林平山不說話,只做自己的主——下一場他要全力以赴演好唐明皇,去感受他在馬嵬坡無奈惶恐到極致的心情。一招一式,一呼一吸,一字一頓,都是人生面臨崩坍的跡象。
“真是三拳頭打不出一個悶屁!”程心佑氣鼓鼓說道。惱怒之余索性不跟他商量,再加上她小姐妹也多,沒事就一起外頭開心逍遙,經(jīng)常玩到深夜回來,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胡亂扔,倒頭就睡。
林平山面對一面墻閉眼睡覺。他聽見另外一個自己在棺木里說話:“透過陰宅的窗戶,我能隱隱約約看見院子里的泡桐樹,樹上有鴿子在撲動翅膀,忽然間全都飛起來,在水渠上盤旋轉(zhuǎn)圈。”
他從來沒有和程心佑說起過二叔的事,她一定不感興趣,而且會覺得他腦子出問題了。他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另一個自己的事,他不想讓任何人介入。
“我舒舒服服將我的手腳伸展開來,我用戰(zhàn)爭殘留給我的一只耳朵凝神聽著,聽窗外的風(fēng)聲、雨聲、鳥啼聲和村人耕作時的閑談聲……光線在變化、四季在交替,通過這比巴掌大一點的窗戶我都能感知到。我并沒有死去,我的肉體還在,這表明我還能思想,能感知我所熱愛的這塊土地上的一切生靈。”
二叔的棺木在平地之上,一米高的陰宅有窗沒有門。
平山心想幸虧沒有徹底埋在土下,否則哪有光線?他小時候就最怕黑,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會把他逼瘋。
夫妻倆各自忙,一個忙生意,一個忙演出,孩子丟給外公外婆,一家人團聚的時間很少,好像夫妻情分、親子關(guān)系也不是那么濃了。
反而是回到同玄鎮(zhèn)工作室,一接觸這些孩子們,林平山的心緒就安靜得很,不想其他事情。
晚飯喝粥。林平山在工作室用文火慢慢熬,人站在旁邊,用勺子慢慢調(diào),看粥漸趨黏稠。手上還拿著本書畫,讀揚州八怪里一怪——高翔。
“匡床自在擁寒衾,臥聽兒讀妻織履”,林平山一字一字體會,多有市井生活氣??!浸潤著絲絲涼意的清晨,妻子在窗下盈盈編鞋,勤學(xué)的兒子也借著晨光,在院子里稚聲稚氣地誦讀著功課,作為丈夫的高翔擁裹著被子,還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
古人真是愜意慵懶。林平山伸了伸腿,生活上的情態(tài)他已經(jīng)不做奢求。
如今他在乎一個人的時光,工作室臨河,開窗就是古運河,水聲欸乃,還有船只經(jīng)過,他泡好一壺茶,蕭蕭瑟瑟地看河水涌動,一寸寸里亮著光澤。
他想起五年前在省城日日夜夜排練《牡丹亭》的情景。為了挽救昆曲,改變它不死不活的現(xiàn)狀,讓它煥發(fā)青春活力,讓更多的青年觀眾接受,林平山也是下足了工夫,當(dāng)領(lǐng)導(dǎo)讓他飾演柳夢梅,而且下任務(wù)要演出全新的柳夢梅時,他也默然應(yīng)允了。
于是開始在花花草草間騰挪,將那一聲“我嫡嫡親親的姐姐啊!”不知呼喚過多少回。偶爾,他的念頭會飛快地閃現(xiàn)過躺在棺木里的二叔,他也青春著,永遠二十三歲,定格在那個時刻。
那么他林平山就是幾個人的化身,他們都在喊“我嫡嫡親親的姐姐??!”每每這時,林平山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完全憑直覺,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行云流水,洋洋灑灑,別有韻味,連唱腔也獨有他的味道。青春憂愁的氣息在升騰。他含情脈脈,兩頰粉色,比杜麗娘還有柔情幾倍,全場的觀眾像茶葉一樣在水中舒展開來。
(原文全文刊登于《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7期)
四、名師點評
結(jié)對名師:楊守松
楊守松,報告文學(xué)作家、散文家,曾獲全國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云和夢依然存在
因為我在昆曲里面浸淫多年,當(dāng)然希望“徒弟”關(guān)注昆曲,最好也寫昆曲,但是,內(nèi)心委實有點嘀咕:千萬千萬,不能為了寫昆曲而寫昆曲!因為我真實的想法從來都是:不可能也沒必要每個人都去喜歡或者關(guān)注昆曲,我說的僅僅是:你可以不喜歡,但你不可以不知道——一般而言,知道就好,知道了至少就不會無視甚至褻瀆了中國文化一個圖騰一個名片。可是,我沒有這么說,因為我覺得對葛芳而言,根本不需要我說,或者,還有那么一點點小心思:看葛芳如何“寫”昆曲吧。
幾個月后,葛芳把小說《云步》發(fā)來了。十多年了,只看昆曲,沒看過一篇小說??墒沁@回不一樣。這是省作協(xié)布置的“任務(wù)”,是所有“名師”帶徒必須要做的“功課”:師徒對話等等。還有,她寫的是昆曲呢!于是就看了,漫不經(jīng)心地看,誰知,看看就被吸引了,久違了的小說慢慢就把我?guī)У揭粋€“云”的世界了——不是云里霧里,而是云里夢里:湯翁四夢,小說其實也寫了林平山的夢,一個堅守在舞臺上的昆曲人的夢。
然而,“舞臺上生生死死由人戀,可真實的婚姻竟如此不堪一擊”。林平山唱戲唱“傻”了,妻子程心佑移情別戀,先是分居,而后分手。無論是分居還是分手,林平山都見得出奇的平靜,平靜得不近人情,木訥,還有點傻。
很欣賞“二叔”這個情節(jié)的設(shè)置,尤其是林平山與“二叔”的對話,為夢的題旨注入了厚度。這個“二叔”(后來葛芳說生活中的確有過)死在戰(zhàn)場上,他的棺材一直留著,“陰宅”的存在給予小說無限的想象空間。林平山與二叔的對話貫穿小說始終。生與死、虛與實、現(xiàn)實與夢境的對話。小說的主題,正是在林的堅守和追求的“云”里面完成的,是在生與死的陰陽兩界的靈魂交錯甚至是交媾中完成的。
昆曲便是“云”,是云步,是水袖,是云里夢里的化境。
哪怕崇禎皇帝煤山隕滅(《鐵冠圖》),而柳夢梅的生死戀情依然鮮活,依然在大梅樹下綻放(《牡丹亭》)……
小說的氛圍充滿了淡淡的憂愁,淡淡的哀傷與迷茫,即便堅持和堅守,也是淡淡的,波瀾不驚,云淡風(fēng)輕的感覺。不僅僅是妻子的離去,還有評彈藝術(shù)的衰頹,以及小菊對二叔的永生永世的癡情,最終,因為征地拆遷,二叔的“陰宅”(棺材)被焚燒,小說在看似沉重卻又蘊含著波濤洶涌一往無前的“高潮”中戛然而止。
云和夢依然存在,就如《牡丹亭》,主人翁向死而生,林平山向死而生。
《云步》寫得真好。
回到開頭,作家?guī)?,某種意義上是個悖論。作家是不可能如表演藝術(shù)家那樣,一對一帶徒“傳承”的,更何況,至少就小說而言,葛芳比我寫得好,她是我“師傅”啊。如今這么顛倒過來,也只好勉為其難——我對葛芳說,有時間過來我這邊坐坐,我們不談小說,不談文學(xué),就聊天說昆曲吧!
因為《云步》寫了昆曲,所以也就難分難解,就這么說了說,結(jié)果就有了這個“讀后感”似的短文。
2021.3.23
五、師徒對談
醐途樓漫談文學(xué)與昆曲
前言
仲春時節(jié),我們驅(qū)車來到昆曲古鎮(zhèn)巴城。老街上行人不多,粉墻黛瓦上懸掛著的紅燈籠顯得格外醒目。橋那邊油菜花開得正旺,隱約中能聽見雞叫,老街小巷盡頭是一條運河,十幾條機帆船連在一起蔚為壯觀。青石板流淌著古意,一腳一腳踩下去能感受到歲月的印跡。酒樓的一副對聯(lián)將活潑潑的民間氣息顯露“老街一夜雨,酒樓十里香”。我們有關(guān)文學(xué)和昆曲的談話也在這愜意的氛圍中展開了。(葛芳)
楊守松:我在文聯(lián)十八年,建“糊涂樓”,留下三百首“糊涂詩”。退休后至巴城,曰“醐途樓",專門與昆曲人交往,“竹林”留下海內(nèi)外近二百昆曲人簽名。這十五年來都浸泡在昆曲世界里,和寫作的人幾乎不打交道。
這次省作協(xié)“名師帶徒”讓我和你成為師生,也是緣分。我主要寫報告文學(xué)和散文,對小說研究不多。你最近創(chuàng)作的小說《云步》,以昆曲演員為主人公,我看了,小說寫得不錯,昆曲你是理解了,而且理解到點子上,不少人只懂一點昆曲皮毛,就耀武揚威很討厭。昆曲并不是人人都知曉,但作為作家要知道,它是文化人玩出來,是真正文人雅士做的事。
600年前,元朝末年,儒商顧阿瑛建造了一座玉山佳處,邀請?zhí)煜挛娜搜偶皝?,弦樂歌舞,詩酒唱和。龐大的園林,厲害的家班,全國80%的文人都來到此地,著名的玉山雅集前后收集了5000多首詩文,這都是最頂尖的文化人在一起玩,推動了昆曲的發(fā)展。
到了明朝,文化人基本都是昆曲迷。文徵明可以可以一個月不洗腳,但不能一天不聽昆曲。唐伯虎專門畫昆曲戲。
當(dāng)然尤其是到了清朝,文化人專屬的昆曲,慢慢成了皇帝的專屬,在宮廷中昆曲得到了高度重視?!都t樓夢》小說中就有幾十個地方提到昆曲劇目,比如我們熟知的《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出暗伏著全書的大關(guān)鍵;《滿床笏》和《南柯夢》隱藏著賈府的興旺與落敗。而黛玉深埋心底的惆悵將我們滿滿包圍的那一刻,正是她聽《牡丹亭》的那一刻——“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梢?,昆曲的業(yè)界地位相當(dāng)之高。
葛芳:確實昆曲的詞雅到了極致,要有一定文化水準(zhǔn)才能創(chuàng)作出來。
葛芳:我最近創(chuàng)作的幾篇小說都是以江南地域文化為背景,一個地域,就是一方文化。尤其咱們蘇州,是風(fēng)雅之城。我想把代表性的江南元素如昆曲、評彈、古琴都作為背景展開,形成若有似無的氛圍,為此我也采訪了一些相關(guān)演員、專家。就這個剛寫好的《云步》,不知道昆曲元素在小說中是否拿捏到位?
楊守松:我覺得把握得挺好,這些昆曲素材你是巧妙化用進去了,不生硬,譬如《牡丹亭》《鐵冠圖》這些經(jīng)典曲目,你都能很自然的放進故事中。湯翁臨川四夢,寫得也是人鬼靈魂之間的對話。你這個小說中昆曲演員林平山和二叔兩個人的對話設(shè)計得特別巧妙。二叔是個烈士,已經(jīng)死了,但遺體保存著躺在棺木中。兩者之間的對話把人物關(guān)系一步步向前推,對人物形象塑造很有幫助。不僅想象奇特,而且把昆曲人對藝術(shù)的堅守、人生歷練后的從容表現(xiàn)得很充分。譬如說這個主人公林平山對愛情的態(tài)度,因為入戲太深,在生活中處理婚姻問題也很特別。那么大的波折,卻在他眼里似乎波瀾不驚了,這樣就很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
小說的結(jié)尾也符合生活常理,再怎么糾結(jié)的事情再怎么宏大的背景,都抵擋不過時代的洪流。你小說中引用的幾段昆曲唱詞也能準(zhǔn)確把人物的種種滋味表現(xiàn)出來。
葛芳:對,文化元素要化開來寫,精準(zhǔn)到位,譬如陸文夫的《美食家》。千萬不能在小說中強插,賣弄學(xué)識一番去炫耀,那就會倒胃口,讀者也不會喜歡讀。
楊守松:你這小說還表現(xiàn)了青春與死亡的對抗。青春雖然是短暫的,但讓人無限依戀,杜麗娘因為對青春的眷戀抑郁而疾,但也因為一往情深而由死復(fù)生。二叔在最青春的時候死去,卻他永遠活在林平山的心中,而且到達合二為一的地步。這種浪漫主義手法處理得很好,合情合理。
葛芳:楊老師您醐途樓上的對聯(lián)倒是很準(zhǔn)確地表述了人生和戲曲的關(guān)系:“人生如戲無非生旦凈末丑,戲如人生最是酸甜苦辣咸。”
楊守松:是的,好的演員必須跟文人交朋友。光憑借漂亮面孔是深入不了的,演員只是一種職業(yè),是一種生存方式,要成為好的演員,那必須在人品上有高的境界和修為。我剛研究昆曲的時候,原以為昆曲十分神圣,研究進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昆曲圈里什么人都有。寫作圈也是。所以,好的人品至關(guān)重要。
葛芳:我過來的時候,經(jīng)過一片清澈的湖,高德地圖上顯示是傀儡湖,您這兒墻上掛著一行名家寫的字:“昆曲源頭就是傀儡湖”,您能給我開講一下嗎?
楊守松:相傳昆山腔起于唐玄宗時的樂師黃幡綽,他以善演詼諧滑稽的“參軍戲”,與善歌的李龜年、善琵琶的賀懷智等人并立于宮廷。而后安史之亂爆發(fā),大唐盛極而衰,黃幡綽隨叛軍去,回后被關(guān)押,唐玄宗向兒子(皇帝)求情放了他。他流落到江南…(白居易有詩言及此事,一說李龜年一說黃幡綽)飽經(jīng)喪亂的黃幡綽流落至此,在湖邊演唱傀儡戲(參軍戲的一種表演形式),并且開館傳藝。黃幡綽死后葬于此地,湖成了“傀儡湖”,埋葬他的山就成了“綽墩山”。
葛芳:一個小鎮(zhèn),深藏著古老的文化,真是罕見?。?/span>
楊守松:昆曲在小鎮(zhèn)上真正懂它的人還不算多,屬于小眾,因為昆曲文化曾經(jīng)斷層過。只是靠民間堂名在婚喪紅白喜慶時吹拉彈唱保留了一些,靠官方推動的很少。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興起,政府扶持投入的資金越來越多,巴城鎮(zhèn)從很小規(guī)模的重陽曲會,一步步發(fā)展到今天遠近聞名的“昆曲小鎮(zhèn)”。一年四季都有海內(nèi)外的曲友、演員來巴城以曲會友,周邊大學(xué)的留學(xué)生甚至經(jīng)常來學(xué)唱、“打卡”。
“吳越春秋寫昆劇,時人盡道雪艷詞。英雄美人兩相惜,成就千古《浣紗記》。”我把梁辰魚的《浣紗記》重新選編,去年十月份進行首演,接下去會進一步完善。
葛芳:我準(zhǔn)備下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以古琴等文化元素為背景,前兩天剛剛采訪了吳門琴派的裴金寶老師。
楊守松:古人琴棋書畫都通,是真正的文化人。今人能這樣的很少,虞山派傳承人朱晞,有這種氣質(zhì)。裴金寶老師也相當(dāng)不錯,德藝雙馨。作家一定不能被名和利束縛了自己。要堅持自己人格獨立,寫出有力量的文學(xu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