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江蘇作協(xié)“名師帶徒”計劃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實施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工作方案》,共有20對文學名家與青年作家結(jié)為師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們開設“‘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欄目,展現(xiàn)文學蘇軍薪火相傳的良好態(tài)勢。
龐羽簡介
徒弟:龐羽
龐羽,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南京大學,現(xiàn)為《雨花》雜志編輯、南京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大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四十萬字。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文學獎項。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等。
龐羽創(chuàng)作成果展示
2019入選“名師帶徒”計劃以來,在《人民文學》《天涯》《芙蓉》《西湖》《小說界》《長江文藝》《中國作家》《大益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獲得“禧福祥”《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第七屆南京文學藝術(shù)獎、南京大學 “俊杰教育創(chuàng)新獎”、儲吉旺文學獎,入選江蘇省首批紫金文化藝術(shù)優(yōu)青。出版短篇小說集《白貓一閃》《我們馳騁的悲傷》,即將出版短篇小說集《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小說《福祿壽》被翻譯成英文,《佛羅倫薩的狗》被翻譯成德文,《白貓一閃》被翻譯成韓文與俄文。2020年5月,龐羽在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主辦的“一帶一路”青年創(chuàng)意與遺產(chǎn)論壇特別對話中代表南京青年作英文發(fā)言。2020年11月,龐羽參加南京國際文學家駐地計劃,對話愛爾蘭作家威廉•沃爾。
龐羽小說
宇宙飛船(節(jié)選)
在霍金所說的那個世界之前,我們的宇宙是個搖搖晃晃的孢子。有一天它決定做些什么:于是它破開了。為了緩解疼痛,它隱匿了過于亮眼的星系。誰也不知道這些星系在哪里??伤鼈兙褪窃谀抢铮W爍著我們看不見的巨大光芒。
哥哥說這些時,神情總是很憂傷。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會有人為自己的誕生感到慚愧。你知道嗎。哥哥轉(zhuǎn)頭看著我。我們身上每一個元素、每一個分子都來自于140億年的那次爆炸。我們的眼睛,來自于伽馬射線下的一顆彗星;而我們的指甲,又來自于仙女星座第8顆紅色星球上的一座丘陵。在我們出生前,我們的所有部分都已經(jīng)存在。在一股溫柔的力量下,我們凝聚成我們。而我們死去后,我們的所有部分依舊存在。在另一股神圣的力量下,我們完成了從此處到彼處的旅程。
我不知道哥哥到底在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很了不起。他說的話,就像雪白的燈光照射在夜路上,我們穿行,消失,直至身后的白雪覆蓋了脆弱的光芒。我依舊相信那些白雪。哥哥一個人立在白雪中,像一把雨傘遺落在四下無人的商場。我明白那種感覺。當獨居的你打開冰冷的冰箱。當郵局寄來一封已逝世的老友的信。當苦練多時的你跑到了第一名,卻無人與你擊掌。后來,我和哥哥在夫子廟吃糖葫蘆時,哥哥突然停住了腳步。我問他怎么了,他舉起糖葫蘆棒,說宇宙飛船艦隊要起飛了??粗绺绲男δ槪也琶靼?,這個世界宛如一道堤岸,哥哥的海洋從未漲潮。
哥哥拿著大學畢業(yè)證書回來時,阿爸正在切牛肉。這幾年正是經(jīng)濟寒冬,企業(yè)效益不行。阿爸和媽媽討論過多次,哥哥應該找個怎樣的工作。哥哥常常和阿爸頂嘴,關你什么事。阿爸難過地垂下頭。哥哥覺得自己是阿爸的外人。阿爸讓他考個公務員,或者找銀行。哥哥沉默。媽媽將辣椒醬和醋拌在一起,雙手一攏,牛肉片排在了醬料碟邊緣。阿爸熱情地招呼我們吃飯,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啪地一聲,他拍碎了蒜瓣,碾碾細,刀刃一挑,碼放在牛肉筋腱上。
我不喜歡牛肉配大蒜。哥哥說。
阿爸用筷子將蒜末撥了撥。
哥哥再沒說話。他吃了兩碗飯。我看著他的筷子在耳側(cè)紛飛攢動。原來哥哥吃飯這么快呀。后來我喜歡上了一個愛吃飯的男孩。那個男孩愛吃學校門口的蓋澆飯,我陪他去。大部分澆頭都是我吃的,那個男孩吃了兩份白米飯。我心疼他,同時也想起了哥哥。哥哥這么用力地吃飯,是為了抵御什么吧。他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錯,卻一遍遍地道歉。他是那種不把碗里的東西吃完,就感覺對不起主人的人。我和那個愛吃飯的男孩分手后,才體會到哥哥的艱難。米飯里有大量的葡萄糖。卻又那么便宜。哥哥和我說過,天上的星星其實是神明撒的一把米粒。我們的地球也是。我喜歡他說的這些話。在日后的漫長歲月中,再沒有人和我表示過對于宇宙的關懷。
次年夏日,我來到了這座以鴨血粉絲聞名的城市。哥哥沒有成為公務員,也沒有考取銀行。哥哥在南京的哪個角落,我一直無法得知。阿爸說隨他去。哥哥還是那時的倔脾氣。阿爸和我說過,他第一次去媽媽家時,哥哥將家里所有飯碗摔得粉碎。阿爸將一只碗拼湊起來,擺在了哥哥的窗臺前。后來,阿爸和媽媽結(jié)婚,又有了我,哥哥沒有發(fā)一次脾氣。然而這次,我覺得哥哥是真的生氣了,他不是生我們的氣,他是對自己生氣。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夠原諒自己,直到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哥哥出現(xiàn)在了我住所的門前。
你有1號電池嗎?哥哥的第一聲問候是這一句。
哥哥這大半年來在做什么,阿爸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媽媽問過阿爸,阿爸說不要匯錢給他。我在南京一家美容機構(gòu)上班,每個月都會往他的賬號里存點錢。我很擔心他。我怕他找不到工作。我怕他和別人打架。我更怕他吃不飽。全家的飯團太小。便利蜂的包子皮太厚。美好超市的代購太貴。我想起我們中學時的夏令營,我和哥哥一起來到了南京。哥哥請我吃糖芋苗,我請哥哥吃南京烤鴨。哥哥吃得那么香。我又點了一份金陵小餛飩、一碗赤豆元宵,哥哥全部吃完了。哥哥說,將來我們要是找不到他了,那他一定在南京。如今,我穿梭于南京各個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哥哥都沒有出現(xiàn)。似乎從他消失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必吃飯了。
我們之間沒有一句對話。哥哥默默吃掉了我電飯煲里的剩飯。桌上擺著掏空了的咸鴨蛋,還有碟子里一灘玫瑰腐乳的紅色汁液。哥哥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有點憂傷。我想讓他留下來,櫥柜里還有一套被褥。
哥哥拿走了半袋子咸鴨蛋,還有剩了小半瓶的腐乳。
我問他什么時候再來。
哥哥聳聳肩。也許他很快會再來。他還需要5號電池。
我去全家買了兩板5號電池。它們整齊地排列著。串聯(lián)……并聯(lián)電路。我閉上眼睛,仔細搜索著中學物理知識。我將那些電路畫成了人的臉。方的臉,扁的臉。哥哥皺起眉頭。哥哥給那些臉添上了頭發(fā)。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哥哥又給它們加上了腿。我點了幾根腿毛。隨后我們將試卷上所有的電路圖畫成了臉。
突然,哥哥對著法拉第的電磁旋轉(zhuǎn)圖愣了神。彩鈴啊。哥哥說。地球的南北極會電磁互換的。
那會怎么樣呢?
那時候,四季、日夜都會沒有意義。一切都被倒置了。
那我們應該怎么辦呢?我問他。
我們應該離開這里。哥哥篤定地說。
我沒有問他如何離開這里。我喜歡聽他講這些故事。這些故事不需要開始,也不需要結(jié)束,只需要此刻。此刻,我在這里聽他講。此刻,他告訴我這些宇宙的奧秘。
可能就在哥哥走后,我稍微理解了一點他說的話。黑洞是一種繭狀的生物,它選擇隱藏自己,并默默吞掉那些疼痛。我不知道黑洞會不會哭。那些黑色的小眼淚一滴一滴掉落下來,又被它們的主人吸了回去。我為黑洞感到悲傷。它是個什么都需要自己消化的可悲生物。想到這,我好想抱抱黑洞。它應該流淚,它有流淚的權(quán)利的。可是它從未被看見。很多很多東西,就像哥哥說的,很多東西是看不見的。然而它們存在。它們一直在跳動,撲通撲通,在我們尚存溫暖的懷抱里。我仿佛抱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雞崽。這是我們的宇宙。這也是我們。
我將冰箱一角的蘋果拿了出來。它在那里待了好長時間了。
我將蘋果一筆一劃描了出來。它已經(jīng)缺水皺縮了。可我覺得它還是很美。蘋果的每個瞬間都很美。哪怕它腐爛了,也有逝者如斯夫的哀愁之美。我勾勒著蘋果的每一道皺紋??吹桨櫦y,我想起了生命中所有珍貴的瞬間。我物理考了100分,哥哥考上了一所好大學,阿爸在哥哥的升學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他說,彩鈴要是考上了大學,他會白酒紅酒葡萄酒一起混著喝到天亮。很遺憾,我沒能看見這些晶瑩的液體在阿爸身上發(fā)揮的奇妙作用。
哥哥,我們死了會去哪里?那年正在習畫的我,問身邊讀書的哥哥。
對于宇宙來說,哥哥放下書。對于我們廣闊的宇宙來說,并不存在死亡。“死”只是一個閘門,我們從這個世界去了那個世界而已。我相信我會去車輪星系,做一團星云,一顆恒星,一個藍色的小隕石。當然,我的隕石壽命完成后,我還會成為其他的東西。所以,對于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來說,我們不會死,我們只會衰老。
藝考時,我交上去的就是一幅星系圖。我并沒有考上那所大學。但我知道哥哥是對的。
哥哥并沒有和我要5號電池。我在那家小美容店里,給人按摩頭皮、去除黑頭、疏通筋絡。我有這樣的能力。從小,哥哥就說我有描繪事物的卓越才能。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描繪事物”的才能。后來我漸漸明白,我能將哥哥的故事復述出來,我能勾勒一個蘋果的輪廓,我也能重塑一個人面部身體的曲線。這都是在描繪事物。我很感謝神明給我的這個才能。也許此行一路,有孤獨,有悲傷,也有情難自已的心動。但一直陪著我的,是我的這個才能。哥哥已經(jīng)提醒過我了。
在等待哥哥來拿5號電池的日子里,我談了一段平靜的戀愛。男孩是我們美容院的顧客。他腰椎不好。他給我買了兩束玫瑰,一盒巧克力。我們?nèi)チ擞螛穲@,公園,咖啡館。后來,他帶我去奧體中心看了演唱會。嘈雜的歌聲中,他接了一通電話。然后他就和我分手了。
“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多嘴……”
彩鈴啊,男孩轉(zhuǎn)頭看著我。我和你說件事,別生氣。
你說什么?我大聲說著。
“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
彩鈴啊,對不起,她回來了。我們分手吧。
你再大聲點。說這話時,我已經(jīng)猜到了。但我只想聽得清楚些。
“秋刀魚的滋味,貓和你都想了解……”
我說——男孩喊了起來。周圍的觀眾們紛紛回頭,看著我們。我說——我們分手吧!
一瞬間,舞臺上的一束濃烈熾熱的黃光照射在我的臉上。好了。全世界都看清我的表情了。我有點生氣,甚至想把腳上的鞋子拔出來,扔到他臉上。然而黃光一閃而逝。周圍的觀眾們回過頭去,手拉著手,唱著歌。我當了一秒鐘的家庭倫理劇主角,隨后被遺忘。
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
“雨下整夜,我的愛溢出就像雨水……”
我拉起了旁邊女孩的手:我能和你一起唱嗎?
女孩露出同情又理解的表情。我們握著手來回擺動著身體。
那天,我把嗓子都唱啞了?;氐郊?,我煮了一碗咸魚蒸飯。這是哥哥最愛吃的食物。我那時真想念哥哥呀。他總是把咸魚肚留給我。小時候,臨近年末時,阿爸總是夜里出去釣魚。他說大魚喜歡在夜里活動。他確實釣到了不少大魚。他將大魚剖開,去掉內(nèi)臟,均勻地抹上鹽粒。那時,我鬧著要養(yǎng)貓,阿爸還把我打了一頓。
阿爸寄來的咸魚還有一大長條。我一直想給哥哥,但我聯(lián)系不上他。我知道阿爸不會給他寄咸魚的。也許媽媽正在做臘腸,肯定會給哥哥留一份。哥哥從沒喊過阿爸“爸爸”,但阿爸還是供他吃飯,供他讀書。我知道阿爸是個頂頂好的大好人。不然阿爸寧愿養(yǎng)貓,也不會給哥哥做咸魚飯。
接到哥哥電話時,我正在蘭州拉面館吃羊肉泡饃。那天下午我有兩個客戶約了做身體,美團上還有幾單零散生意。
彩鈴啊,下午你能來我這兒一趟嗎?哥哥有氣無力地說。
怎么了?今天下午嗎?
哥哥嗯了一聲。
你在哪里?
哥哥告訴了我地址。我知道那里。那里租金便宜,地方又大,就是靠著江邊,太冷。
哥哥,你能等我一會嗎?我得趕過去。
嗯。不急。哥哥掛斷了電話。
我叫了一輛滴滴出租車。南京城穿梭在我的發(fā)尖上。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能刺破這個古老而繁華的都市。并不然。我的頭發(fā)揚了上去,飄搖著,如同一只黝黑的手安撫著這個滿是傷疤的城市。我有點憐惜它了。我想,如果以后我成為了一顆星球,有了自己的城市,我愿意還用這個名字。出租車路過了繁華的新街口,嘈雜的三山街,我從沒想過,這些地點、這些人物、這些情節(jié),都是與我有關的。它們就像雪一樣落在我的記憶里。哥哥在南京讀的大學,我經(jīng)常去看他。他帶我去了梅花山,又吃了正宗的梅花糕。梅花糕太燙了,我含在嘴里舍不得丟,又被燙出了眼淚。哥哥嘩地一下把我的嘴合上。我剛想叫,那一口梅花糕就被我吞了下去。哥哥又給我買了一份梅花糕,說幸福是雙份的。想著,我緊緊抱著我懷里的保溫袋。里面是拉面館最好吃的羊肉抓飯,兩份。我得快點見到哥哥。
興許是多日未見,哥哥的食量又增大了許多。他吃完了兩份羊肉抓飯,又從冰箱里取了一些冷凍飯,熱了熱,拌著羊油吞了下去??伤€是那么瘦。在我記憶中,哥哥從來沒有胖過。媽媽曾經(jīng)為此著急。但哥哥的個子蹭蹭蹭地上漲。媽媽曾經(jīng)說漏了嘴:“可真像他啊。”隨即,媽媽又不說話了,臉埋入了油煙機的陰影中。我聽到了。阿爸也沒說什么。阿爸并不高,還比媽媽矮一點兒。我也沒長高。不過這并不影響我成為哥哥的跟屁蟲。
小時候,哥哥打架從來沒輸過。但他不喜歡打架。他的個頭算巷子里同齡人中最高的。我喜歡讓他攥著我的雙手,在原地打轉(zhuǎn)。哥哥力氣大,總是能把我掄得離開地面。這種離心運動游戲,哥哥稱作“飛上太空”。他告訴我,在宇宙中,人是沒法好好踏在地面上的,稍微一不留神,人就飛起來了。我咯吱咯吱笑著,讓哥哥拎著我旋轉(zhuǎn)。哥哥還告訴我,如果他是地球的話,我就是月球;如果我是地球的話,他就是太陽。我們的手臂,就是牛頓叔叔說的“萬有引力”。因為哥哥說的這些話,我的初中物理還考過100分。阿爸很高興,說彩鈴將來也是搞科研的料。后來物理復雜了起來,離心率、力矩、加速度,我頭暈腦脹。提到數(shù)字,我就頭疼。這是遺傳阿爸的。早些年,阿爸做了些店面生意,因為不會管賬,全都虧了進去。但阿爸還是開開心心的。別人說我功課不行,阿爸反駁過去:我家彩鈴可是拿過100分的。
我說哥哥??粗绺鐡崦弊酉碌氖彻?,喉結(jié)咕咚咕咚地上下,我居然有點于心不忍。我說哥哥,你要是沒飯吃的話,就到我這兒來吧。
哥哥不說話。他伸出舌頭,將碗邊緣的飯粒收進嘴里。
哥哥你好歹回家看看媽媽吧,我們都很擔心你。
哥哥放下碗,垂下頭。我也沉默著。突然,哥哥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跟我來。
打開那扇門,我被里面的景象嚇到了:一個繭形的鐵制機器,完美而均勻地立在臥室中央。我放開了哥哥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機器不大,但夠一個人坐在里面。它的外形是由黃色、紅色、白色的破舊汽車外殼焊接而成的,四處連著電線,尾部有個類似于煤氣罐的設備,機器里面的座椅,看得出是一個平底鍋。
我的哥哥要坐著平底鍋飛上太空了。我想笑,努力地彎了彎嘴。但我又感到哀傷。
(原文刊發(fā)在《青年文學》2020年第2期)
名師點評
結(jié)對名師:畢飛宇
畢飛宇,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江蘇文學院院長、南京大學教授。曾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法蘭西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
涉及靈魂的東西時常和淚水無關
《青年文學》轉(zhuǎn)來了你的兩個短篇,都看了,都很好。比較起來,我對《宇宙飛船》的喜愛更多一些。你的這兩個作品都涉及了“破碎”,但是,《宇宙飛船》里頭的“破碎”卻更加的完整。這句話是不是不通?我的意思是,在《宇宙飛船》里,因為“父親”這個人物的缺失,整個作品反而更具有整體性了——沒有出現(xiàn)的那個“父親”他無所不在。這是你成功的地方。和過去比較起來,你的進步是顯著的。
某種程度上說,《宇宙飛船》這樣的作品很多。我在年輕的時候也寫過類似的作品,比方說,《懷念妹妹小青》。那個妹妹,也就是小青,她就是缺失的。李洱也采用過類似的結(jié)構(gòu),他的《花腔》就是這樣,“葛任”這個人物形象他不是雕塑,他是反三維的,是一口井。“葛任”就是“個人”,李洱的意思是說,在某種特定的環(huán)境里,“個人”不存在;即使存在,他也只能是一口井,是空的。同樣的例子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作品當中就更多了,最為著名的就是《等待戈多》。無論作家的主旨是什么,在修辭上,大家都是同樣的方式。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你的《宇宙飛船》大體上也是這樣。你完成得挺好。
閱讀《宇宙飛船》的時候我特別擔心,擔心你抒情。你沒有那樣,這讓我很滿意。我現(xiàn)在就把我閱讀之后的情緒狀態(tài)告訴你:讀完了我很壓抑,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難受——這正是小說的力量。你知道嗎?你這樣的力量是如何形成的?就是因為你沒有抒情。你不抒情,失怙的、破碎的少年就那么無助地望著我,這讓我格外地憐惜。在許多時候,作家的抒情是沒有意義的,重點在于,你有能力讓你的讀者處在了抒情的狀態(tài),這才是一個好作家該做的。反過來,你披頭散發(fā),號啕大哭,毫無體面,我卻無動于衷,你想想看,你多難看,你多難堪。作家是要有范兒的,你坐在那里,僅僅依靠你的表達就讓這個世界翻江倒海,而不是撒潑打滾。
標點符號你要留意一下,你目前還不具備那樣的力量。這話點到為止,你應該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