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江蘇作協(xié)“名師帶徒”計劃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實施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工作方案》,共有20對文學名家與青年作家結(jié)為師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們開設“‘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欄目,展現(xiàn)文學蘇軍薪火相傳的良好態(tài)勢。
一、房偉簡介
徒弟:房偉
房偉,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江蘇紫金文化英才。于《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有學術著作《王小波傳》等6部,另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集《獵舌師》。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長篇小說金榜等?,F(xiàn)執(zhí)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二、房偉創(chuàng)作成果展示
2021年
發(fā)表
1.《老陶然》(中篇小說),《北京文學》2期(《小說月報》4期轉(zhuǎn)載)
2.《鳳凰于飛》(短篇小說),《上海文學》2期
3.《狩獵時間》(短篇小說),《時代文學》4期(待發(fā))
入選
第二屆江蘇紫金文化英才(文學創(chuàng)作類)
2020年
發(fā)表
1.《血色莫扎特》(長篇小說),《十月》1期(《長篇小說選刊》3期轉(zhuǎn)載)
2.《格陵蘭逃跑計劃》(短篇小說),《青年文學》5期(《小說月報》5期、《中華文學選刊》6期轉(zhuǎn)載)
3.《銀河》(短篇小說),《江南》3期
4.《一個人的歸途》(短篇小說),《青春》8期(《海外文摘》10期轉(zhuǎn)載)
5.《海妖事件》(短篇小說),《中國作家》11期
6.《龍門的哭泣》(隨筆),《天涯》6期
7.《果奠》(短篇小說),《解放軍文藝》11期(《小說月報》2021年1期轉(zhuǎn)載)
出版
《血色莫扎特》(長篇小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房偉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
獲獎與立項
1.小說《獵舌師》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
2020年, 小說《獵舌師》
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
2.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2020年度中國長篇小說金榜·特別關注榜
3.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榜)
4.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年度十大好書
5.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蘇州市文化基金扶持項目
2019年
發(fā)表
1.《小陶然》(中篇小說),《當代》4期(《小說月報》9期,《作品與爭鳴》10期,《長江文藝好小說》9期轉(zhuǎn)載)
2.《沙人故事》(中篇小說),《山花》10期
3.《蘇門答臘的夏天》(短篇小說),《青春》10期(《小說月報》12期轉(zhuǎn)載)
4.《陽明山》(短篇小說),《紅豆》2期(《小說選刊》5期,《中華文學選刊》3期,《文學教育》9期轉(zhuǎn)載)
出版
1.《獵舌師》(中短篇小說集),作家出版社,2019年9月版
2.《烈火芳華》(長篇非虛構文學),濟南出版社,2019年7月版
獲獎與立項
1.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2019年度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
2.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2019年度江蘇省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
3.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2019年度蘇州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
4.中篇小說《獵舌師》,獲第三屆葉圣陶文學獎
5.中篇小說《獵舌師》,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
6.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新人獎
房偉小說
獵舌師(節(jié)選)
一
行動定在晚上七點整。駱寧安下午一點二十分,到回龍街住處,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們正收拾行囊。寧安點燃香煙,蹲坐在青石板,看著負責行程的老魯將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綠蘿郁郁蔥蔥,散發(fā)出香氣。不到盛夏,天不夠長,天邊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襯著祥和安寧。院子不大,寧安花了不少心思,種滿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蘭,月季,還有株黑皮桑樹,有些稚嫩,但已舒展開身子,不用幾年,就是一番亭亭如蓋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龍井,聽聽雨聲,給女兒梳頭,讀幾卷《文選》,晚間燒鍋爽滑可口的豆腐,想來是愜意的事。
今夜過后,如果駱寧安還活著,等待他的將是艱苦的流亡生涯。如果不走運,小院將是他最后的美好回憶。寧安貪婪地望著這兩年辛辛苦苦積攢的小家當,內(nèi)心充滿苦澀。人是向往安逸的動物,哪怕極大的苦痛屈辱,人也要尋找活下去的借口。就在這個小院,兩年前的冬天,母親和兄長一家,被日本人的刺刀挑死。母親被刺穿喉嚨,血流了一地,滲入青石磚縫,怎么沖洗,駱都能看到小小的,刺眼的紅點,聞到刺鼻血腥味。那是生養(yǎng)他的母親的血,任何園林美景都無法遮蔽。駱寧安閑下來,常在這院子坐到天亮,不停地抽煙。他沒告訴妻女,無數(shù)黑夜,他都能看到血色像油漆般堆積在夜空,老母和兄長、嫂子、侄兒,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血淋淋地。兄長被井繩活活勒死,雙手憤怒地伸向天空。嫂子下身赤裸,仰面朝天,蔥綠的棉襖破爛不堪,肚皮上積淀著日本人騷臭的尿液。侄兒一大截粉紅色腸子,被日軍生生地拽出,就橫亙在他的腳邊,慢慢變得黑紫。死去的親人一言不發(fā),就這樣定格在慘烈瞬間,在他的眼前不斷重復播放。
二
駱寧安成為南京日本總領事館的廚師,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領之前,他就是松濤樓頗有名氣的淮揚菜廚師。駱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讀書人,出過舉人秀才,但到了寧安父親這輩,敗落得厲害,只在國小當語文教員,勉強糊口。寧安幼時聰穎,舊學頗有底子,后來到新式國中讀過幾年。不知為何,寧安突然退學了。眾人都勸,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寧安父親突然過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賊偷了幾回,家里非常困難。寧安避過亂哄哄學潮,安心去松鶴樓學廚師。對讀書人來說,無論新舊,君子遠庖肆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認為寧安是墮落賤業(yè)。南京餐飲業(yè),規(guī)矩也多,有嚴格師承關系和廚藝派系,但寧安硬生生地,幾年時間,從一個門外漢成了技藝精湛的名廚。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民國二十六年,日本打南京城,母親和兄長一家死難。寧安的妻子和女兒,僥幸逃過劫難。寧安在中華門附近的房子毀于戰(zhàn)火,只能搬到回龍街兄長原來住處。日本占領南京,六個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難民逃到國際安全區(qū)。母親和兄長一家,死在寧安眼前。寧安泣血哭嚎,幾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兒擔心他被災難擊垮。誰知寧安突然停止絕食,走出家門,意外地在日本領事館謀到廚師職位。領事館對挑選服務人員非常嚴格,需要兩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當?shù)丶澥孔鲣伇?。這些中國人要不懂日語,這樣不能泄露領事館機密,但要聰明伶俐,長相順眼。寧安去面試,副領事對他非常滿意。寧安向領事討?zhàn)^要了良民證,暫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亂世掙扎下去。
寒冬過去,寧安第一次見到領事館的廚師長虎太郎遼。日本人成立維持會,后來又有梁鴻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穩(wěn)定,但寧安看到日本兵,還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氣憤還是膽怯。領事館后廚,寧安和一群剛應聘的廚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廚師長。寧安個子中等,面白身長,算是標準的中國美男子,但遭逢親人大難,此刻憔悴消沉。寧安站在人群中,聽到“咔噠”、“咔噠”緩慢的木屐聲。循聲看去,一個精瘦的老頭,穿著日式料理服裝,向他們走來。老人個子矮,腰桿異常挺拔。他的頭昂著,目光沉穩(wěn)威嚴,臉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絲不茍,似乎不會踏錯一步似的。
誰能告訴我,料理奧義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中文發(fā)問。
廚師們竊竊私語。這些廚師大多來自中國,也有少部分日本料理師和歐美西餐廚師。大家交頭接耳,對日本老頭的發(fā)問,感到迷惑,好奇。每個人都對廚藝有不同理解,但當眾講出來,還頗讓人躊躇。
老人點了幾個廚師的將,回答無非“讓人嘗到美味”、“感到滿足”、“人生美滿幸福”之類,老人皺著眉,并不滿意。最后,他看向了寧安。
寧安想了想說,名廚王小余,曾協(xié)力袁枚做《隨園食單》,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為廚之道。
老人目光閃爍,說,你這中國廚子有些文化。以物悅?cè)耍€是以人悅于人,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不過伺候人的功夫。只有日本料理,才真正接近廚藝奧義。
寧安不置可否。老人見他似有不服之意,又轉(zhuǎn)臉向眾廚師說,我是你們的廚師長,日本京都的虎太郎遼。今后要和諸位共同服務于領事館。諸位辛苦了。
虎太郎恭敬地向大家行禮。
他又對寧安說,這位中國師傅,我們各自做道菜給大家品嘗,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寧安百般推脫,虎太郎執(zhí)意要比,只能定下題目,比肉類燒制。寧安索性也不再想其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能違拗這日本家伙呢。他自應了這營生,不過行尸走肉罷了。但日本人如此囂張,只好豁出命來應付。
三
寧安做的是泥爐烤鴨。副領事愛淮揚菜,尤喜松鶴樓泥爐烤鴨,寧安恰是做鴨子的高手。上選1歲蘇北鴨,又肥又嫩。宰殺完,去毛,洗凈,腌制,天香齋上好醬油,腌制半小時。寧安拿出特制烤爐,點上炭火,將鴨子從下到上穿在戟形鐵叉,左手運轉(zhuǎn)如飛,不停翻動鐵叉,右手根據(jù)火候,不斷在鴨身刷蜂蜜、植物油。這手絕活兒,是一心二用,考驗廚師對火候的把握。鴨子烤透,寧安開爐子。噴香的鴨子,色澤金黃。
寧安又耍起刀工,用鋒利小刀揭鴨皮,待肥鴨焦酥酥的皮剝落,鴨子像潔白天真的少女顯露了胸懷。寧安再用大一點的刀,專門削肉。他的速度很快,刀隨腕轉(zhuǎn),如亂雪紛飛,不多時鴨子變成骨架。他把鴨肉放盤,搭配香蔥、姜絲等佐料,骨架做了湯,這就是“一鴨三吃”,周圍一片喝彩。寧安聽出,喝彩的大多數(shù)是中國廚師。泥爐烤鴨雖是烤,但方法和風味全不同于北方烤鴨,也算淮揚菜精品。
虎太郎也已完成。他的料理,相比寧安,簡單了很多。這個瘦小的日本廚師,將一塊上好的奈良牛腰肉,先進行簡單處理,配比大料后腌制,然以陶制器形進行反復捶打,再加以刀工處理,酒精爐爆火炙烤,端了上來。
中國廚師都撇嘴。不就是烤肉?大家先吃寧安的鴨子,肥而不膩,皮焦脆,肉軟濡,湯清爽。大家贊不絕口。要吃虎太郎的烤牛肉,虎太郎卻喊,先等一下。只見他飛快端上火爐,一盤冰屑,搭配芥末、辣醬等十余種日本佐味品。大家伸著筷子夾牛肉,誰料,虎太郎刀工極快,看似成塊牛肉,竟幻化成透明蟬翼似的,極薄的肉衣。
虎太郎飛快夾起肉,先以火炭速烤,然后包裹冰雪,蘸上調(diào)料,填送到嘴里。大家依樣學來,立刻感到,鮮嫩的,帶點血絲的牛肉,甜美生鮮,入口即化,二次炙烤的熱度,搭配冰雪和刺激性調(diào)料,仿佛在舌頭上開“冰火兩重天”的舞會,將肉本身豐富味覺,都綻放在味蕾之上。大家仿佛能感到,狂牛奔于火場的狂悍霸氣,猛虎笑傲雪原的無上自尊......
料理被大家吃光了。但對兩道菜的優(yōu)劣,大家并未出聲,而是一起看向虎太郎。只見他緩緩地說,優(yōu)秀的廚師,要有殺手的冷靜和屠夫的堅韌。你們不是揣摩客人口味的,諂媚的廚子。你們要做舌尖的征服者,美食的王者!
廚師們都吃了一驚,未理解虎太郎的意思。他又說,中華料理博大精深,特別依靠中國豐富無比,變化多端的食材,更花樣繁多??上В腥A料理失去創(chuàng)造力,一味腐敗奢華,不重營養(yǎng),重油,重繁瑣工序。料理不僅滿足口舌之欲,更讓人清潔,嚴肅,奮發(fā).....
虎太郎拿出把銀燦燦的日式小廚刀,說,這是我的老師,京都料理大師五十嵐本輝賞我的。將來哪位師傅能做出令我敬佩的料理,我將轉(zhuǎn)贈予他。
虎太郎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寧安。
屈辱,這是徹底的羞辱!寧安呆立現(xiàn)場,臉色慘白,內(nèi)心有聲音狂喊,我不服!不就是烤牛肉嗎?幾句輕飄飄的話,就把我十幾年精通的手藝否定了。這算什么?但冷靜下來,寧安又不得不承認,這個討厭的日本廚師,有幾分道理。但將廚藝和亡國聯(lián)系,讓人的自尊心難以接受,更何況,洛家剛有至親死于日本屠刀。
寧安用指甲扣掌心,鮮血溢出。他本恬淡隨和,卻第一次有了和人爭勝的心。
名師點評
結(jié)對名師:王堯
王堯,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在關注房偉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前,我對作為青年批評家的房偉印象深刻。房偉對王小波和其他當代作家的研究,充滿真知灼見,是他們這一代批評家中的佼佼者。房偉曾經(jīng)很長時間在山東的高校任教,引進到蘇州大學后,我們成為一個教研室的同事。我逐漸了解到房偉在做文學批評的同時,一直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十多年前就出版過長篇小說。房偉這幾年寫抗戰(zhàn)歷史題材的小說引發(fā)廣泛關注,2017年獲得江蘇紫金山文學獎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我的感覺是,“小說家”房偉,大有壓過“批評家”房偉的趨勢。
房偉既批評又創(chuàng)作,是我理想中的現(xiàn)代文人的最佳狀態(tài)。我曾經(jīng)多次談到,我期待自己像現(xiàn)代史上許多文人那樣,在大學里教書,寫作,寫論文,寫小說,或?qū)懫渌7總ヒ呀?jīng)做到了這一點。房偉的寫作狀態(tài)遠比我想象的要好,他從容不迫,熱情而不失冷靜。教學、研究的任務已經(jīng)很重,但還不時發(fā)表小說新作。疲憊的我每次見到毫無倦容的房偉,都要感慨他渾身散發(fā)的“正能量”。
《獵舌師》結(jié)集了房偉近幾年來創(chuàng)作的以敘述抗戰(zhàn)歷史為主的中短篇小說。在寫作這些小說之前,房偉做了大量的史料準備,又以批評家的本能選擇了敘述歷史的方法和形式,展開自己關于歷史的想象。這樣一個收集資料、進入歷史情境、再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有不少值得我們關注和討論的話題。
《獵舌師》收入的這組歷史小說,大部分是短篇,最長的2萬多字,但寫法結(jié)構還是短篇的規(guī)模與氣質(zhì)。他的做法是當一個“蜘蛛俠”,結(jié)成“歷史之網(wǎng)”,利用特色各異的短篇小說集合體,造成一種長篇小說效應,但又能保存每個短篇的獨立藝術和思想價值,從而捕獲那個飄蕩的“歷史蝴蝶”的精魂。每一篇都試圖找到一個新的表現(xiàn)視角,呈現(xiàn)出新藝術手法,頗具匠心。有的小說頗具懸疑偵探氛圍;有的靈動自如,寫世情寫人物;有的利用美食、驚悚等類型文學手法;有的借助《聊齋》手段,以狐鬼寫人性;有的則更像歷史隨筆散文,淡化情節(jié),探討哲理;甚至有的小說,還借助符號學理論,以理論入小說,追求理論與文學文本的融合。短篇小說素有“社會生活的橫截面”之說,更擅長通過細節(jié)勾勒,片段呈現(xiàn)與留白藝術,表現(xiàn)個人化敘事與日常書寫,即便寫歷史,由于篇幅限制與題材拘囿,往往也是草蛇灰線,點線結(jié)合,“留白”大于具體“歷史寫實”。這樣的寫法,固然靈動,富于象征隱喻性,但又讓人感覺不夠厚重。房偉的這個系列抗戰(zhàn)小說,可看做是歷史短篇小說的“組合拳”,將短篇小說善于寫“點”的特長發(fā)揮出來,以點帶點,以點而細織而成“網(wǎng)面”,以具體歷史場景“橫截面”,造成對抗戰(zhàn)歷史“全景式”重新理解。雖然這些小說篇幅都不大,但從敘述空間講,涉及日本北海道、屋久島,越南的河內(nèi),中國的則有南京、北京、上海、蘇州、揚州、濟南、沂蒙山、微山湖根據(jù)地、山東莒縣、香港、臺灣等。
在敘述時間上,房偉小說有抗戰(zhàn)各個時期的展現(xiàn),早至1928年的濟南五三慘案(作為1931年“九一八”抗戰(zhàn)的前奏),晚至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故事,同時,也涉及當下現(xiàn)實時空對抗戰(zhàn)的理解。從人物來講,它包括了很多不同層面的人物,中國方面既有汪精衛(wèi)、蔣介石這樣的歷史大人物,也有軍隊高層軍官,如起義將領,叛逃的師參謀長,潛伏的日偽官員,日軍方面則涉及副領事、師團長、大佐等高級軍政人員。但這些小說更多刻畫了很多非常有特點的小人物,比如,軍統(tǒng)底層人員,投毒殺敵的中國廚師,八路軍戰(zhàn)士,根據(jù)地民兵連長,自發(fā)抗戰(zhàn)的普通村民,內(nèi)心痛苦的漢奸,自殺的日軍中尉,偽軍小軍官,日本軍醫(yī),日軍逃兵等。作家試圖進入這些不同歷史人物的復雜心靈,不是簡單“道德判斷”和“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也不夸大“歷史的同情”,給予他們過多歷史特權,而是將他們放置在具體歷史情境之中,以嚴肅的歷史理性精神,考察他們和大歷史之間“晦暗難明”的關系。
這些歷史小說,就是大大小小的“歷史心靈”編織出來的歷史,效果在于跳出國仇家恨的道德敘事局限,從歷史精神高度審視這段民族國家的歷史。比如,小說《手肴》再現(xiàn)了南京屠城的慘劇。被日軍強暴的女學生和當漢奸的表哥,形成了緊張對峙關系。小說從女學生的視角,再現(xiàn)了表哥令人難以理解的生存意志。小說沒有美化表哥的軟弱妥協(xié),圓滑世故,也沒有遮蔽他殘存的善良與保存同胞的善舉。丑陋的戰(zhàn)爭將美麗的女學生化成斬斷敵人手掌做燉菜的女殺手。人性是復雜的,面對屠殺,女學生和表哥都做出了不同人生選擇。小說將道德審判和人性審判的雙重權力,都交給了讀者。小說對于江南地區(qū)面對日軍侵襲的反映,令我們想起加拿大抗戰(zhàn)史專家卜正民。他的著作《秩序的淪陷》就從很多史實細節(jié)為我們勾勒了眾多歷史小人物。無論抗日志士,漢奸,還是所謂“合作者”(cooperator),考察那段血與火的歷史,既要堅持人性的寬容視野,又要予以冷峻的歷史批判。
我注意到,這組小說還注重歷史與現(xiàn)在的“互文性”關系?!吨改稀贰豆碜幽荨贰哆€鄉(xiāng)》《五三》《白光》等小說,都從歷史與當下的聯(lián)系性入手寫作。《指南》以電腦游戲虛擬抗戰(zhàn)景觀,反思當下現(xiàn)實青年的心靈迷茫;《還鄉(xiāng)》以女記者對抗戰(zhàn)期間發(fā)生的懸案的訪查為線索,再現(xiàn)了歷史的多維度可能性;《鬼子妮》虛寫日軍逃兵在中國的生活,實寫“文革”對人性的摧殘;《白光》以抗戰(zhàn)軍隊的鬼魂再現(xiàn),寫出了日常生活的沉悶無聊;《五三》以失業(yè)在家的老記者,查訪爺爺對歷史大事件的參與入手,寫出了人生對意義尋找的重要性。小說《五三》,寫到了一只飄飛于歷史迷霧的蝴蝶。這組小說也出現(xiàn)了很多有關“霧”的描述。比如,《還鄉(xiāng)》中的霧氣繚繞的神秘大山,《殺胡》中的山瘴彌漫的小村,《肅魂》里埋藏無數(shù)尸骨的元湖上空的水霧。這霧氣是歷史迷霧,有無限的神秘氣息,既充滿魅力,又有幾分猙獰,它隱藏著無數(shù)血淚,無數(shù)愛恨情仇,也隱藏著無數(shù)可能性,偶然性,人性隱秘的掙扎與晦澀哲思。“蝴蝶”就是穿越歷史迷霧的心靈力量。
盧卡奇談到小說與史詩的復雜關系時認為,史詩和小說這兩種客體形式,并不是按照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是按照它們在創(chuàng)作時發(fā)現(xiàn)的歷史哲學事實區(qū)分開來的。小說的時代,生活的“外延整體”不再顯而易見,感性的生活“內(nèi)在性”已經(jīng)變成了難題,但這個時代仍然有對于“總體”的信仰。這種“總體性”,是作家面對個人化的生存現(xiàn)實,面對人與自然分離的人造世界,所執(zhí)著進行第一種整體建構性的“賦形”努力。伴隨著中國全面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國歷史小說必須反思其“史詩性”品質(zhì),是用一種意識形態(tài)正確的話語給予規(guī)訓,還是從個人化的視角,理性地看待中國的民族國家發(fā)育過程的種種光怪陸離與酷烈創(chuàng)痛,并尋找出一種總體性的心靈主體狀態(tài),也許是擺在很多中國小說家面前的迫切任務。
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房偉的小說創(chuàng)作懷有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