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江蘇作協(xié)“名師帶徒”計劃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實施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工作方案》,共有20對文學(xué)名家與青年作家結(jié)為師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們開設(shè)“‘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欄目,展現(xiàn)文學(xué)蘇軍薪火相傳的良好態(tài)勢。
一、向迅簡介
徒弟:向迅
向迅,1984年出生,200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12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3年卷)《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多部。曾獲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評委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大獎、中國土家族文學(xué)獎、金陵文學(xué)獎大獎及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等多種獎項。入選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江蘇省首批紫金文化藝術(shù)人才?,F(xiàn)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與北京師范大學(xué)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研究生班。
二、向迅創(chuàng)作成果展示
2019年入選“名師帶徒”培養(yǎng)計劃以來,在《中國作家》《作家》《大家》《西部》《長城》《莽原》《揚子江詩刊》等中文期刊發(fā)表二十余萬字文學(xué)作品。
2020年在《大家》雜志開設(shè)小說專欄“鏡中迷宮”,全年刊發(fā)6部短篇小說。
入選《2019年中國散文20家》《2019年中國散文佳作選》《2020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2019民生散文選》《2019中國詩歌作品榜》等年度選本。
獲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新銳獎(2019)、第二屆中國土家族文學(xué)獎新銳獎(2019)、第五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2020)、第十屆金陵文學(xué)獎大獎(2020)、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評委獎(2021)等獎項。
入選江蘇省首批紫金文化藝術(shù)人才、南京市文聯(lián)第21屆簽約作家。最新散文集《與父親書》,即將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
三、向迅散文
鼠患之年(節(jié)選)
我和哥哥睡在二樓的一個房間。同一張緊挨著窗子的床上。我們像父親和母親那樣,各睡一頭,互不打擾。棉被下邊鋪著厚厚一層睡上去時會沙沙作響的干稻草。干稻草上余留許多空稻殼,偶爾還能找到一兩粒完整的稻谷,但剝開稻谷,里面并沒有白玉似的大米娃娃。稻谷是癟的。
母親用針線縫制的被子,總是撲朔著陽光干噴噴的香味。那是白日里的陽光,還藏在被單的褶皺里和曬得跟云朵一樣蓬松的棉花上。躺在床上,我們就可以看見在樹梢上跳躍的月亮和鈷藍(lán)色畫布里像魚群一樣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
我們頭頂?shù)拈w樓上,堆放著無數(shù)個已經(jīng)被剝掉玉米殼的玉米棒。它們毫無規(guī)律地躺在一起,就像熟睡的玉米人。有時,我會胡思亂想,那些玉米人是會在夢中生孩子的?;覊m在金色的光束中狂舞。我們能夠從它們的細(xì)微變化中,感受到玉米沉甸甸的重量。父親已明言禁止我們在樓板上跑動或者蹦跳。他擔(dān)心樓板承受不住驟然增大的重力。事實上,那些樓板是他親手鋪上的。他應(yīng)該相信它們。
但我們不是時時刻刻都會想到玉米。我們甚至非常討厭玉米。因為我們天天都要吃母親做的玉米面飯,或玉米面糊糊。盡管村子里在我們家做過客的人,都夸贊過母親非凡的廚藝,但天天吃,誰也受不了。我們寧愿天天吃土豆,也不愿意偶爾吃一頓玉米面飯??赡赣H堅持著她獨特的一套理論。她說,不吃一點玉米面飯,干活就沒有一絲力氣。我們身上的力氣,都是玉米面變出來的。
只有在夜晚,尤其是冬日與墻壁一樣冰冷而又堅硬的黑漆漆的夜晚,我們才頻繁地想到玉米。但這也并非因為我們睡在玉米下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玉米,而是在黑暗中將玉米啃噬得咔嚓咔嚓作響的老鼠,讓我們想到了玉米。
老鼠可不是一般的多。好像只要黑夜吹響隱秘的口哨,抑或以我們拉燈為信號,它們就迫不及待地從各自的洞穴里悉數(shù)溜出。黑夜是它們的樂園。每個晚上,它們啃噬玉米的聲音都吵得我們不得安寧。剛剛躺下,那種細(xì)碎的密密匝匝的聲音就從頭頂涌現(xiàn)。偶爾從有老鼠出沒的噩夢中驚醒,我都不敢摸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我怕摸不到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就像睡覺前用手指過月亮一樣。
黑夜是一個聲音放大器,任何細(xì)微的聲響,都會被它敏銳地捕捉到,并成百上千倍地放大。老鼠們在我們的頭頂叮咚叮咚地奔跑——“活像一群響馬強盜。”父親總是會在第二天清晨神色夸張地說——咯吱咯吱地唱著歌,偶爾還會為了某件事情爭吵不休,甚至打上一架,發(fā)出局促而尖利的叫聲。
因為吃得太飽,每個晚上總會有一只得意忘形的老鼠從滑溜溜的玉米棒上摔倒。那個聲音,如同一小袋面粉忽然側(cè)翻在地時發(fā)出的聲音,沉甸甸的。
我們不時學(xué)一聲貓叫,企圖喚醒老鼠古老的記憶。那遺傳自祖先的對貓的恐懼。不知是忽如其來的聲音驚到了它們,還是那聲足以亂真的貓叫在它們小小的頭腦中迅速形成了一只貓的形象,它們嘩啦一聲從黑暗中逃匿得無影無蹤。閣樓上騰起一陣聲音的煙塵。但不一會兒,它們又會從各個角落匯集到我們頭頂。
我們也會在黑暗中大吼一聲,或響亮地持續(xù)拍手,或扔一件隨手可即的東西——一只鞋子,一個也不知什么時候滾落在角落里的土豆——到閣樓上,但收效同樣甚微。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幾至有恃無恐的地步。更令人恐懼的是,它們的隊伍越來越龐大。它們在閣樓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糞便和無數(shù)玉米的碎屑。
母親采取了措施。她把客廳四個墻角的洞口與縫隙全部用泥巴堵死了,門縫處也擱了一塊擋板,嚴(yán)防老鼠出入??蛷d的一角存儲著雪白的玉米面。但依然有不速之客從密道溜進(jìn)來。它們在昏暗的燈影里拖著一條鐵線似的尾巴,滴溜著兩只黑豆般的小眼睛,沿著墻角無聲無息地奔跑,像一團(tuán)團(tuán)虛幻的影子。
如果行蹤暴露,那將是它們的終結(jié)之日。我們會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計,飯碗,或正在做著的什么事情,手持鞋子或木棍,群體而攻之。光那陣勢就嚇得老鼠四肢打顫。我們一邊追趕一邊高聲恫嚇,同時瞅準(zhǔn)時機,將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擲向老鼠。房間動蕩起來。奮力逃竄的老鼠,最終不是被一根棍子結(jié)束了性命,就是被一只鞋子擊中腦袋。也有僥幸逃脫的。母親會詛咒好一陣子。
父親從集市上帶回一包鼠藥。
我見過那個兜售鼠藥的老頭。來自河那邊一個專門配制鼠藥的家族。他常年戴一頂鼠灰色鴨舌帽,下巴上蓄著一撮鼠灰色胡子,爬滿可疑斑點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鼠灰色眼鏡。背佝僂著。像一只上了年紀(jì)的老鼠。他的攤位位于集市上一棵古老的燈籠花樹下。攤位的一角,擺著高高兩堆圓滾滾的老鼠。仿佛只要用手指戳一下它們涼颼颼的肚皮,它們即刻就會翻身而起,骨碌著兩只小眼睛逃跑。
肚皮圓滾滾的老鼠,都是購買鼠藥的人帶來的。十只成年老鼠,可以兌換一包鼠藥。據(jù)說那個外貌與老鼠無異的老頭把老鼠帶走后,會從它們粗壯的尾巴里拔出一縷縷銀絲,然后托人捎到遙遠(yuǎn)的省會,可以賣一大筆錢。我們覺得不可思議,捉一只老鼠做實驗,果然從它的尾巴上拔出了韌性十足的銀絲。但不知其用途,隨即扔在了花園里。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那個老頭的鼠藥很有力道,放倒一大片老鼠。每天清晨,都會見到父親從閣樓上拎下來一串老鼠,跟貓崽一般大小。它們灰色的肚子圓滾滾的,裝滿了來不及消化的玉米,但四肢冰涼,總讓人想到它們被擺在集市上示眾的樣子。
可沒過多少日子,父親就宣告鼠藥失效了。因為接連兩三個清晨,他都是空著雙手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沒有找到一只老鼠。而夜間,老鼠們依然在閣樓上生龍活虎地偷食玉米。我們猜測,不是老鼠在黑暗的洞穴里夢見了解藥的配方,就是它們在誤食鼠藥的同胞身上吸取了教訓(xùn)。它們鬼精得很。
宣布這個消息的第二天,父親就拎著兩串老鼠——像拎著兩袋沉甸甸的玉米,到集市上換回了一包新鼠藥。據(jù)那個身世神秘的老頭聲稱,這是他最新配制出來的一款產(chǎn)品,堪稱猛虎之藥。他還立下誓言:如果見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他不僅把退還給他的鼠藥全部吃掉,而且從此不在集市上拋頭露面。
投放鼠藥的同時,父親還購回了好幾只捕鼠夾。他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在老鼠出沒的必經(jīng)之地布下天羅地網(wǎng),設(shè)下重重陷阱。他在捕鼠夾的機關(guān)前放上幾顆玉米,作為誘餌,引誘貪心者上鉤。晚上,但凡聽見刺耳的吱吱咕咕的尖叫聲在黑暗中撕開一道道聲音的裂縫,我們就知道有倒霉蛋失去了自由。
那些不幸者,會在黑暗中掙扎很長時間,但改變不了什么。它們因為疼痛和絕望而發(fā)出的聲音,終究會在黎明到來之前漸漸衰弱,直至與體溫一道消失。
我們想過如此多的辦法,試圖將老鼠趕盡殺絕,也一度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可鼠患依然嚴(yán)重。它們就像在捕鼠夾上標(biāo)注了記號一樣,會巧妙地繞過這些精心布置的圈套。它們的鼻子,不會輕易被鼠藥的氣味迷惑。
父親說,老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
四、名師點評
結(jié)對名師:丁曉原
常熟理工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
孫犁先生曾有言,散文是一種老年人的文體。我理解其中的大意是指散文的寫作,更需要有賴于作者豐贍的生活累積,和由此釀造發(fā)酵而得的碩大的人文情懷、開遠(yuǎn)的精神世界以及進(jìn)深的思想能力。此或可抵達(dá)了散文文體的要旨。這里的“老年人”當(dāng)然只是一種喻說,老年而內(nèi)存逼仄者,自然無法寫出真正的散文,反之,年輕而敏銳的生活在場者,或許也能成為散文寫作的有為者。向迅就是屬于這“反之”中為我們所矚目的一位散文之星?,F(xiàn)在依然年輕的向迅,但已經(jīng)出版過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并且獲得了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等許多專業(yè)獎項。年齡不是問題,向迅的實績已做了證明。
向迅即將出版新的一部散文《與父親書》。我閱讀這一部寫滿了疼痛,間或也有溫暖的散文,呼吸著一種生活和生命的沉重,感動著作者的感動。向迅以前的散文,就其基本題材和主題而言,可以歸為大地或故鄉(xiāng)的寫作。余光中先生說過,詩歌是情人,散文是妻子;詩歌是月亮,散文是地球,從中我們可以聯(lián)想出諸多的意趣。我想散文和大地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散文是廣袤而深沉的大地。我以為《與父親書》還是大地或故鄉(xiāng)類寫作,只是向迅從過往一片更大的背景,聚焦到了現(xiàn)在一個關(guān)于父親的特寫。父親是大地上生長出的生命,也是故鄉(xiāng)孕育的兒子。父親的大地和故鄉(xiāng)有著種種的異質(zhì),父親的生命也就有了苦澀的滋味。這里透見著另一種“活著”的宿命。
散文最是人的文學(xué),好的散文當(dāng)站立著人獨特的形象與精神?!杜c父親書》在感覺有些嚴(yán)酷的實誠書寫中,深挖出一條屬于父親的人生之流。作品對于父親的敘寫,遠(yuǎn)離那種類型化的復(fù)制,寫出的是我父我親“這一個”。讀作品的序篇《錦書誰寄來》,就可感知全篇敘寫的調(diào)性和父親人生的大致模樣。“父親曾給我寫過許多封信。那些信,寄自北京密云,貴州某縣,烏魯木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文字無多,留著空白。在那些空白處,我們可以想到一個父親為了支撐小家,養(yǎng)育兒女奔忙勞苦的身影。這里投射著巨大的時代的光與影。父親是一個時代的父親,從中我們讀出這個時代許許多多父親的艱辛以及偉大。
散文貴在真實真誠,要在寫出屬于自己的及物的真情實感。比之于那些寫二手生活、虛擬生活的無根之作,《與父親書》最大的特質(zhì)就是真實。作品所寫是一個原味本真的父親,“信中的父親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父親,恰如地球的南北兩極,也如一枚硬幣的兩面”。信中的父親“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了十分陌生的一面。這個父親,就像是換了一副嗓子,換了一個性格,換了一副面孔,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了許多平日里見不到的話,甚至還有點嚕蘇——在他噓寒問暖的時候。而且每封信的開頭,他總是模仿古人的筆調(diào):吾兒向迅,近來可好?”這里的父親有著作為父親的“古典”風(fēng)范,表達(dá)出的是父與子之間一種有意味的生命形式。向迅不為父親諱,不裝飾美化父親,而用更多的筆墨再現(xiàn)生活中父親的另一種存在,父親“是一個出了名的直性子和暴脾氣,不會花言巧語,更不會虛與委蛇,與人理論,八成會擦槍走火。在母親面前,他極少表現(xiàn)出作為丈夫的溫柔;在我們兄妹面前,他也極少表現(xiàn)出一位父親應(yīng)該具備的耐心。”這樣的父親自有其不同色調(diào)的故事,而基調(diào)脫不了灰色。在種種的乖戾中,衍生出許多的失意,多少有點悲劇的色彩。這是個人的性格所致,但無疑也是生活的一種規(guī)定。讀來深感沉重,心生疼痛。
其實,《與父親書》不只是“與父親書”,也是一部家之書,父親后面是一個家庭。作品重點敘寫父親但又不限于父親,筆墨廣及家庭生活的日常、父親與母親的關(guān)系乃至“性格戰(zhàn)爭”、父親之家和母親之家等。這是一部關(guān)于家的小史,同時,我們也能感知大千世界和鄉(xiāng)村社會的諸多氣息。《與父親書》還是一部有“我”之書。向迅不僅是作品的寫作者,而且也是父親部分生活的見證者、參與者,此外,還是被書寫的對象,成為作品敘事的構(gòu)成部分。在父親病重檢查、治療的日子里,他和妹妹等盡著兒女的責(zé)任和孝義,在艱難中疼痛著父親的疼痛,在期待而無助中體驗到雜陳的內(nèi)心。因為“我”的身心俱在,所以作品所寫具有更鮮明的在場感。作者的實誠寫作,達(dá)成了對獨特人生、人性和人情沉郁透亮的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