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xié)歷來重視青年文學人才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學歷教育、文學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一步建強文學蘇軍方陣。省作協(xié)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lián)合《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季,設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院舉辦學術工作坊……江蘇作協(xié)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力量,展現(xiàn)文學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近期,江蘇文學以全新欄目“文學新火”,與四大文學期刊聯(lián)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鐘山》雜志共同推出獲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佳作獎”的青年作家——三三。
三三:探人性幽微之處
作家簡介
三三,女,本名李姍姍,1991 年生于上海,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等刊發(fā)表有多篇作品,多有選載。著有短篇小說集《晚春》《山頂上是海》《俄羅斯套娃》《離魂記》等多部。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獎新人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首屆《靜·安》文學獎、第六屆紅棉文學獎小說主獎、第六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等獎項,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2—2023)。
創(chuàng)作成果
《晚春》 三三 |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山頂上是?!?三三 |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獲獎情況
2020年
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
2022年
獲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獎新人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
2023年
獲首屆《靜·安》文學獎、第六屆紅棉文學獎小說主獎,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2—2023);
2024年
獲第六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
授獎詞
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
年度青年佳作 三三《唯余荒野》
《唯余荒野》構(gòu)思精巧、敘述平順,在凝滯晦暗的時空、吞吞吐吐的對話、半明半暗的交鋒之間構(gòu)筑起小說出色的總體氣韻。在看起來習見的愛意爭奪的框架中,三三采用多種敘述方式,摸索出“愛”在一個虛構(gòu)世界中的變形與可能,并成功打開那些潛藏在平常事務中令人恐懼的內(nèi)部,挖掘出某種恐懼的來龍去脈,既希望對作品之中的男男女女施以安慰,也讓寫作本身成為對人性或人世深處的探看。
作品選讀
唯余荒野
文丨三三
她本來以為重逢之地將是黃泉,他們之中先到的那個推開孟婆湯,殷勤地對排在后面的人說,“歡迎插隊,我還要等一個朋友。”五年、十年,或者未能以整數(shù)計量的零碎年份劃過,等到另一個也姍姍來遲,他們友好碰杯,示意過去的都算了。然后,他們告別,涂著橙色腮紅的孟婆無可奈何地望著他們,她見過太多,她對人間的執(zhí)念一點都不感興趣,只希望自己的工作時間別被這兩個人浪費太多。
事情還沒發(fā)展到那一步,在死亡將他們收網(wǎng)之前,她和邵老師在江春飯店碰頭了。
她望見羞愧在邵老師的臉上漲潮,憑借從一次次吃塹中汲取的生存直覺,她意識到一個機會來了。她算不上那種特別擅長利用機會的人,但命運有時也會額外開恩。兩個月后,她和邵老師結(jié)婚,她叉腰站在邵家老宅樓下,指揮搬場公司來來回回。
鄰居們難改好事的天性,紛紛找借口過來探看這對黃昏戀人。“名副其實的第二春。”“哪里,人家是再續(xù)前緣。”人群中發(fā)出竊笑。那天她料到自己將成為焦點,特意去干洗店燙好一條紺藍色的連衣裙,散碎的白色繡線纏繞在腰部。這是她最好的裙子,她要人們?nèi)蘸蠡叵肫鹉翘鞎r,牢牢記住她那閑言碎語難以詆毀的驕傲。但遺憾總是存在的,她想,要是他們當初就結(jié)了婚,陪他搬家時,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披上大紅色,或是帶有炫耀意味的桃粉色,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能襯托出高貴端莊的藍色成了她的最佳選擇——只要稍微暴露一些對這場婚姻的興奮,那些苛刻的觀眾就會暗中輕視你。
她說她累了,讓邵老師過來攙扶。暑氣一視同仁地在人們身上蒸騰,不久,他們就被汗水黏在一起。他們堅持一動不動,兩人像擺在煙灰色外墻前的一對雕像。“別動,攙緊我。”她說。但那有什么意義呢?自始至終,早娘都沒有出現(xiàn)。
現(xiàn)在,她有足夠的時間打量這個男人了。
三十多年過去,他渾身遍布衰老的征兆,如一個到處塌陷的蜂巢,她得到的只是沒落的他。不過“沒落”用詞并不準確,其實他并沒有什么堪稱輝煌的時候。邵老師持有歷史教師的身份已有幾十年,再疊加一個班主任的身份則是他事業(yè)的巔峰。過去他們在江邊吹風,他談過自己的宏偉藍圖,組長、教導,再上去就要看情況了。她那時候就知道多半是空談,他不是那種喜歡當頭兒的人,要是讓他發(fā)號施令,他肯定自己都坐立不安。她想錯的一點是,當初她以為這是出于他溫和的脾性,隔了許多年她才明白,或許是因為他害怕承擔施令者的責任。
結(jié)婚前,她向他宣布三個要求。第一,工資上交。第二,不能和早娘見面。
早娘是邵老師家中最小的妹妹,婚姻破裂以后,她和邵老師一起住在邵家老宅里。聽見她這樣說,邵老師連忙問為什么。
為什么?她刻薄地重復一遍,三十年前他就知道為什么,總不能到了這時候忽然忘記吧。她故意不說話,拿那副積攢了無窮洞察力的眼睛覷他,保持著虛張聲勢的精明。
邵老師說,早娘也是可憐人,她家里的事到現(xiàn)在還沒解決。
可憐的是你,她惡狠狠地想,不過并沒有說出口。她想,那都是早娘活該,你怎么不去打聽一下輿論風向,這么多知情者,有哪個站在早娘一邊的?可是她嘴上卻委婉地說,你都知道的,我們要重新開始,就應該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樣子。
邵老師佝起背,以便擱在桌上的雙手能把金絲邊眼鏡往上推,問她,那第三個要求呢?
她說,既然這么難,我就不提第三個要求了。你是最守信用的,能答應這兩件事情我就滿足了。忖度之下,她又覺得給他施加一些壓力更好,便又補充道,憑良心講,我們再次見面的機會是老天爺額外賞的,你要是不愿意珍惜,我們分開也沒關系。
她露出邵老師最不忍心見到的神情,半是裝模作樣,半是發(fā)自真心。
三天以后,邵老師如她所愿妥協(xié)了,他為早娘做了其他的安排。就在他搬走的第二個禮拜,早娘也脫離了那座即將拆遷的老房子,她未來的生活被再度綁定,新的依附對象是他們的姐姐和姐夫。
舊情比舊賬翻起來更難,假如有人以為憎恨是貫穿始終的主心骨,那就低估了感情的錯綜復雜?;貞浫绲踯噺耐盏膹U墟中抓起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那些分著喝完又捏扁的飲料罐頭、奮力熬過的以為是婚前最后一個冬天、一場場未曾真正分離的告別。
他們默契地規(guī)避了常規(guī)的戀愛場所,反而挑一些黯淡泥濘的小路。邵老師有自己的說法,假如你把那些縱橫交錯的小路想象成一張巨大的棋盤,你會覺得那好像是平面化的人生。每走一步都有規(guī)律可循,每一次轉(zhuǎn)彎都暗示著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無論我們怎么走,都局限在棋盤之內(nèi)。最重要的是,我們有幸一起走過了一段路。他那種不著邊際的浪漫令她迷戀,有一次她讓他把舌頭伸出來,看看是否長了與眾不同的甜蜜絨苔。他照做時,她臉紅了。
他還帶她去看過幾次外國電影,昏暗之中,趁她對著熒幕落淚的時候,他悄悄牽起了她的手。在后來的許多年里,每當她想起那些細小的觸碰,一群陳年螞蟻就嫻熟地從她心中爬過。
像這樣過了將近兩年,當時兩人都決心要往下走一步。邵老師曾提醒過她,“我有個妹妹,她和別人不太一樣,不過她是個好人,你們會相處好的。”
一個色彩尚未攪勻的黃昏,她拎著水果去邵老師家的老房子。那時邵老師的姐姐已經(jīng)出嫁了,為了見她,姐姐特意鉆回到這座屋檐。她一進門,看見一個黑黢黢的女孩坐在一把紅色皮靠背的椅子上,雙腳交叉,渾身上下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她的眼中,像兩塊背后隱藏著爆炸后漫天火星的隕石。接著才輪到其他人,邵老師和姐姐從她背后簇擁過來,她的注意力卻在那個女孩身上挪不開。她聽說她們年齡相仿,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女孩卻看上去比她小得多。糟糕的預感往往出人意料地準確,她第一眼見到早娘,就嗅到了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息。
往后的日子里,早娘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慣于在苦難中潛行不是全然沒有好處,她學會了如何折磨他人。冷漠、忽視只是酷刑之中最簡單的部分,早娘把臟水倒得四處飛濺,把她的白紗裙染得斑斑點點。有一次早娘對她說,“他們都叫我黑牡丹。”她把頭湊過去,問早娘,“是誰?”早娘笑著遞給她一根玉米,不緊不慢地說,“車間里人叫我黑牡丹,家里人叫我早娘。”她疑惑地咬著一粒粒玉米粒,忽然左手摸到一攤軟綿綿的東西,她慢慢將它從玉米芯里抽出來,才看清那是一條正在蠕動的金黃色巨蟲。
她已經(jīng)察覺到邵老師的懦弱帶來的苦果,可她那時還天真,總覺得如此境況下最需要的是耐心,要等到有一天邵老師會攢足勇氣撞破早娘設置的路障,或者另外某一天,早娘厭倦了兒童過家家似的幼稚傷害。那恐怕是對早娘最大的輕視,她最后一次甩手而去時,終于明白到這一點。
那天下午,早娘趁她在家里打瞌睡時,剪光了她燙成波浪卷的頭發(fā)。她驚醒得還不算遲,至少在子彈從黑色的獵槍口發(fā)射出來之前,她以為自己快死了,慌忙爬起來,才看清那是一管黑色的鞋油。
她尖叫著跑出房間,每一聲都像拋出去的一把鋒利匕首。她感到自己滿臉青筋暴起,兩行滾燙的鐵汁沿著臉頰滴下來。過去和未來忽然都消失了,她在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段中奔跑,無從消解的恐懼撫弄著她光禿禿的頭頂。一切都結(jié)束了,無需仰仗任何告別的形式。后來邵老師也做過一些無謂的挽回,她母親握住拖把死死守著門。其實他們都明白,那不過是靠道歉為她最后爭取一點微不足道的顏面,叫她心里好受些。
誰會想到,多年以后,她還能重新贏回局勢呢?
前夫去世得很早,她順勢吞并他的份額,成為這間房子唯一的主人。從前她總是坐在書房里,她對滿柜的書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坐著,讓窗戶微微裂開一條縫。她盤算著人生走到今天,究竟有哪些得失,等待那種被她視為魔障的悵然若失消散?,F(xiàn)在她才意識到,飄蕩在她胸口的積雨云只是源于寂寞而已。邵老師搬了進來,她失而復得的伴侶終究還是回來了,她很滿意這樣的變化。
她的喉嚨變得愈發(fā)松弛,時常有一些無名小調(diào)從她口中冒出來。在她自制的背景音樂下,她把抹布濡濕,跪在地板上輕輕擦拭起來。眼下時節(jié)正好,梅雨季時繚繞在她腰間的酸痛已然褪去,做點家務反而讓她更舒適。她快活地打量客廳西面的墻,白涂料剝落了幾片,粗礪的碎石紋展露出來,像以前電視機停臺時的滿屏雪花。即便沒破裂的墻面也不好看,霉斑、油漬、不知由來的臟東西占據(jù)了不少空間。她打算等天氣好的時候,去馬路對面請個工人過來,重新刷一遍墻。
邵老師在隔壁讀報紙,她略微往上抬一抬脖子就能看見他。他們搬家的那一天,一件寬松的圓領T恤罩住了他松弛的身體,可并不是所有痕跡都藏得住。邵老師脖子布滿了刮痧留下的紅印,宛如一根根盤旋在肉柱上的吸血蟲。見到他時,她嚇了一跳,她想象早娘一如當年狡猾又甜蜜地說,“我最后再給你刮一次。”然后,早娘把無辜的瓷勺捏得滋滋作響,歇斯底里地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他默不作聲,內(nèi)疚賦予他承擔疼痛的力量。她明白得很,這些張牙舞爪的印記是早娘給她的警告。如今,它們已經(jīng)消褪干凈,褶皺成了邵老師脖子唯一的缺陷,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征兆。
一陣敲門聲響起,她把抹布丟在原地,一手撐著桌子站起來。
“這是什么東西?”
她疑惑地望著門口兩個塑封箱子,快遞員不理會他,氣急敗壞地抱怨天氣炎熱、箱子沉重、敲了許久才開門,他就像一串點燃的鞭炮。她還沒反應過來,快遞員搶過她簽字的面單,轉(zhuǎn)身走了。
她半開著門,一邊叫喚邵老師一起來搬箱子,她剛問出口,“你買了什么東西???”一股涼意忽然從她腳底心浮上來。她搓動扣合的雙手,仿佛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賭徒在祈求翻盤的那一刻。
誰也沒有買過東西,他們一起把箱子推進客廳,兩個箱子堆在面前,他們面面相覷。她急于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就催促邵老師快點啟封。在他動手期間,她緊緊盯著被拆的箱子,自身儼然化作拆封的那把剪刀,她幾乎能感到塑膠在她身下破裂,仍然粘稠的兩側(cè)膠帶依依不舍地分開。
她看清了箱子里的東西,真相驅(qū)趕走關于魔盒的想象,把日常生活證明得更加真實。她松了一口氣,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荔枝,滿箱荔枝,漫山遍野的荔枝,鋪天蓋地的荔枝。它們躺在白色的泡沫塑料中,懷著各自千奇百怪的紋路,一些枝葉與果實相連,鮮翠欲滴。她張開雙臂稍稍丈量了一番,她說,“兩箱至少有八十斤,或者更多。”
她幡然醒悟似地抬起頭,張口結(jié)舌。她發(fā)現(xiàn)邵老師同樣一臉錯愕,更準確地說,他的錯愕出于知情者對于事件本身的評判。他在看到荔枝的一剎那就知道了,是早娘寄來的,荔枝是他們兩兄妹最喜歡的水果。可是,她這樣做想傳遞什么信息?她明明知道,他們一個夏天都吃不了那么多荔枝。
他突然咳嗽起來,不可抑制地,像戰(zhàn)地響起一陣驚慌失措的槍聲。此刻,他腦子里正想象的,是所有荔枝都塞進冰箱的畫面,為了裝下它們,他必須拆卸冰格,鋸下欄桿,還需要一些推力通過擠壓來盡量騰出空間。完成一切的時候,冰箱里就像擠著一只扭曲的棕紅色軟骨章魚,最后他關上了門。
他們都知道,問題從來不在于荔枝。
一斤斤荔枝從箱子里取出來,重新包裝以去掉它們的晦氣。他們各自送了一部分給朋友,剩下的推到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室,隨便他們怎樣處理。
邵老師從他們自己留下的兩斤里摸出一把,討好般伸到她面前。他教她,荔枝果殼的球面中央有一根線,只要在荔枝頂端對著這條線輕輕一捏,荔枝殼就會沿著線裂開,隨后把拇指伸進去,輕而易舉就能把它剝開。
吃到第二粒的時候,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那么,又是誰把這么細膩的一套吃法傳授給他的呢?
她默不作聲,暗暗計量著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兩人在生活上產(chǎn)生的落差。他總要把被子疊得棱角分明像一塊云片糕,這幾年已經(jīng)沒人那樣做了,大家都習慣把被子平鋪,然后籠上床罩。還有一次,她做了酸辣土豆絲,他夾了一筷子就皺起了眉,他說,要是放點糖就好了,不然沒法吃?,F(xiàn)在,這些線索串聯(lián)起來,她終于想通到底哪里不對勁——她過早地歡慶了勝利,敵人并沒有真正消失,只是以更隱晦的方式介入了他們當中。他和早娘一度形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他們從不出遠門,幾乎不在外面吃飯,處事有自己的邏輯與方式。如今,她把他從那個怪圈里拯救出來,可他反而在外面的世界中感受到了敵對,他們過去的生活痕跡、早娘讓他養(yǎng)成的習慣,無一不跳出來與她作對。
實際上,剪斷她頭發(fā)的那天,并不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多年以后,在一家頻繁陳列折扣商品的超市里,她通過背影就認出了早娘。早娘一個人靠在手推車邊,車里裝滿各式各樣的紙巾,她一次性買那么多紙巾做什么呢?不過,她的注意力沒有被這些小事分散,更讓她觸目驚心的是,早娘穿了一件透明的線衫,黑色內(nèi)衣清晰地從里面露出來。她往前走幾步,隔著一排貨柜偷偷觀察,早娘的正面呈現(xiàn)出來了,她清楚看見她內(nèi)衣上金色的玫瑰花刺繡。她感到全身發(fā)麻,好像有一面鑼鼓敲擊了她的兩側(cè)臉頰,她替早娘羞恥,不知道為什么,羞恥的人反倒是她。
那是早娘和丈夫分居的第二年,這個女人穿著這樣不知廉恥的衣服,和大齡未婚的哥哥住在一間屋子里。她雙手撐在餅干柜上,幾包藍莓味的餅干條掉了下來,她想彎腰撿起來,一股濃烈的惡心感涌了上來。
“她可能心里不開心,很快就會過去的。”邵老師說。
邵老師想錯了,盡管他們曾經(jīng)共享一個極其狹窄的世界,他的判斷仍然不可信任。早娘沒有停止郵寄,一些零碎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們家中,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有一次她收到了一袋折好的錫箔。
“下個禮拜媽祭日,照規(guī)矩是長子來燒錫箔,她沒有別的意思。”
她原本不打算發(fā)作,可當初被剪光頭發(fā)時猙獰的感受瞬間在她心中復蘇,那是她人生中的被固定住的時刻之一。她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面對埋伏在人生谷底的一個個黑洞,她總是想到早娘,早娘懷著變態(tài)的恨意,徹底溶解在她的生活中。修葺多年的盔甲破裂了,她被打回原形,一個手足無措的女孩拼命奔跑,一個詭計多端的惡魔正狂暴地追趕。人永遠無法戰(zhàn)勝惡魔,最好的結(jié)果不過是找到一個躲避之處,但四周唯余空蕩蕩的荒野。
她是被早娘拖入這場斗爭的,在這樣的年紀,她們竟然還通過這般手段進行較量??墒怯惺裁崔k法,她為早娘的挑釁幾近失控,只要多年前那根心中的刺沒有拔掉,她永遠都不會甘心。她舉起杯子、醬料罐、煙灰缸、裝飾用的陶瓷羊,砸向墻壁,她像一個激憤卻無能的弓箭手。
那是早娘最后一次寄東西來,或許邵老師跟他姐姐講過什么,姐姐想辦法說服了早娘。不出幾天,一個陌生號碼打通了邵老師的電話,他接起來發(fā)現(xiàn)是早娘的前夫,她這才明白,一個新的困境被送到了他們家來。
自從離婚以后,早娘把前夫和女兒一筆勾銷,也從未付過女兒撫養(yǎng)費。前夫一直糾纏不休,花了很多年才接受事實,那是一筆收不回的債權。最近,前夫突然接到了早娘的懺悔電話,她痛哭流涕,她說她一直思念女兒,只是她沒法付錢,她的錢都在他哥哥那里,現(xiàn)在她哥哥又結(jié)婚了,把她所有的積蓄都卷走了。
那個男人不時打電話來,有一天電話鈴甚至在午夜響起,邵老師摸到電話時睡眼朦朧,他“喂”了幾聲,對方一直沒有說話,他也隨即沉默下來,這時他聽見風呼呼吹動的聲音,似一陣狂風肆無忌憚穿透荒野時發(fā)出的暴君般的呼喊。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男人說,你等著,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你等著。
這次邵老師找不到任何辯解之詞,他對事實的構(gòu)造非常清楚:他沒有拿任何屬于早娘的錢,他甚至每個月都給她一些補貼。邵老師木訥地靠著沙發(fā)坐下,她走過去,輕輕將手壓在他的肩膀上。邵老師失魂落魄地抬起頭,當他們眼神相交,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讓她頗為受辱的東西:內(nèi)疚,他竟然還懷著那不知所措的內(nèi)疚。
早娘打算移居江西,去那里和一位獨居的舊鄰居作伴,一個老姑娘。
整整半個月,他們寢食難安,他們想過養(yǎng)一條狗,再憑借一道新的防盜門將他們納入安全地帶,他們也想過束手就擒,如果亡命之徒真的走進這扇門,那就把他的勒索清單上的東西都給他,無非是錢,反正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金錢的價值每年都在折損。然而,那個放下狠話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們卻等來了這樣一個撥云見日的消息——早娘要走了,她做出這樣一個選擇,像是要從眼下的生活中提前退場。
她知道早娘的情況,她什么都知道。
很多年前,他們背對著那個善于隱藏在暗夜之中的黝黑女孩,他告訴她,早娘智商比普通人低一點點,母親去世前最擔心的就是她。他緊接著說,她雖然智商有些偏低,可她遠遠比大家都聰明。她回頭看了早娘一眼,那個女孩正在折牙簽,滿桌都是木頭的碎片。她反駁他,不,她只是惡毒,她把自己不理解的東西都毀了。
邵老師接完姐姐的電話,表情緊繃如幾近破裂的鼓面。她于心不忍,同時也怕他遷怒于她,于是她決心網(wǎng)開一面。“你給她打個電話吧,”她補充說,“要當著我的面。”
他們之間空氣的密度忽然變得很小,以至于她的聲音花了很長時間才傳到他耳朵里。他緩緩笑了出來,像先天遲鈍的鵝在同伴散去后,悠悠刮出最后一朵孤僻的水花。他說不用了,不用了。
象征贏家的勛章已牢牢握在她手中,這次不會再出錯,她最后要做的收尾工作,是讓他接受現(xiàn)實,加速化解這塊遲早要消散的淤血。
她在旅行社訂了一套千島湖的雙人行程,她明白一個新環(huán)境的力量,即便是短暫的,也足以激發(fā)人們健忘的潛能。邵老師和早娘一起生活的那么多年中,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他們所走的路從不超過必要的范疇。他們之間有許多沒說出口的規(guī)則,全憑默契達成一致。她偶爾能意識到其中的一兩點,那超于世俗的部分令她膽戰(zhàn)心驚,但她想到邵老師剩下的那截生活全由她來打理,無人干擾,便又恢復了一點信心。
他們坐在前往千島湖的巴士上,周圍多是和他們差不多大的老人。窗簾與窗簾之間仍有罅隙,日光毫不客氣地竄了進來。她給邵老師戴上一頂褐色的遮陽帽,替他調(diào)正帽檐時,她發(fā)現(xiàn)他嘴唇緊抿,臉上還殘存著起伏不定的陰翳。她克制住心中突然騰起的藍色火焰,冷淡地問他,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心事?
他沒有被她的咄咄逼人所感染,或許他已經(jīng)習慣于馴服,不是被某一個特定的主體所馴服,而是面對所有外界的風浪都能逆來順受。他說,他在想一些往事。那是好多年以前,他十歲出頭。其實精確地算出隔了多少年也不難,但到了他那個年齡,數(shù)字已不能夠表達時間的體感,時間變得愈發(fā)輕盈。那時他幫母親給人送雞蛋,有一天下了暴雨,雨水使勁往地面沖撞就像懷有仇恨。他騎著自行車,在硯臺般幽暗的天色下匆匆穿行。摔倒的風險時刻都在,可他們周圍的人誰不是像摸彩一樣,懷著僥幸的心理與風險較量。不幸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騎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鏈條打滑,他連人帶車倒在水溝里,車籃里的雞蛋全部摔碎了。他在雨中站了一會兒,膝蓋正汩汩流著血,他看見深紅色的自我正在脫離他的身體。他痛哭起來,拼命咳嗽,想把那些困擾他的東西壓出體內(nèi)——這些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有些說不清楚的痛苦操縱著他。
他繼續(xù)說,那天母親拿著尺,讓他跪下。她猛地揮手,鋼尺在他背上抽出一條紅印。母親生過九個孩子,活下來的三個孩子全部在哭,他記得早娘撲過來說,媽,你也打打我,他明天還要到北新涇挑菜,你打我吧。那時候他對早娘說,他永遠要對她好的。
“你對她夠好了。”她說。
“我知道。”他說,“我沒別的意思。其實我們以前一起住的時候,也有很多不開心,我一直跟她說,你做事總是用力過猛,她不明白。”
他們在導游推薦的店里喝了魚湯,鍍了一層淡黃釉彩的勺子從大鍋里浮出來,像一具小恐龍的骨骼。乳白色的湯汁打著轉(zhuǎn),細長的蔥纏繞在魚薄薄的軀體上。魚不小心挑大了,也可能挑選的那條小魚被店家偷偷換了,這樣就可以騙他們?yōu)槌鲂枨蟮牟糠仲I單。吃魚的時候,他們默不作聲。湯燒得很咸,他們舉起筷子扒下一片片魚肉,吐出鋒利卻易斷的白骨。一些魚湯濺到了紅桌布上,他們什么都不管,安分守己地吃著碗里的魚,仿佛承受粗濫的料理、承擔商家的騙局都是旅行的職責之一。
他們沿路走回去的時候,邵老師感到腎臟不舒服,腎上好像掛了兩桶沉甸甸的水泥。她望著他蒼白的臉色,思忖他是真的不舒服,還是因為低落情緒催生了他臆想的病痛。她心中一驚,她從什么時候開始如此多疑?她陷在一場后遺癥里了。她問他,你知道腎臟在哪里嗎?她拿手往他腰間摸了摸,只摸到兩塊骨頭。她繼續(xù)問,以前有過嗎?他痛苦地搖搖頭。
天氣已轉(zhuǎn)涼,酒店配置的空調(diào)在頭頂發(fā)出虛弱的嗡嗡聲。她蜷縮在被子里,怕稍稍一動,原本捉襟見肘的熱量就會驅(qū)散。大半夜的時間似乎都浪費了,她向萬花筒般的夢境投去匆匆一瞥,怎么都無法進入一個更深層次的睡眠。早些時候,她夢見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地宮,四面圍著人鬼難辨的物種,她是隊伍里唯一一個撐傘的人。雪山也在夢中閃現(xiàn),她坐了一輛開得很慢的三輪車,有人告訴她,“你被埋在以你名字命名的噴泉底下”,這是原話。到了夢的晚期,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在一場碎片式的夢里,死亡的隱喻只是虛張聲勢,但這反而暴露了她的局限——她不具備控制夢境的意志,夢里的她脆弱異常,雙腿發(fā)軟,聲音嘶啞,她想逃脫的困境往往生根成某種桎梏,也從來沒有人愛她。
她醒在半夜,窗戶開了一扇,黯淡的天光潺潺翕動,金色的月牙像按在夜空中的一枚銅把手。然后,她才看清那個漆黑的人影——他站在那里,他的白發(fā)與蚌一般的褶皺隱藏于黑夜之下。
她睡眼惺忪,問他,怎么了?
他轉(zhuǎn)過身子,塌陷的側(cè)臉朝向她,就像皮影戲的一個剪影,一張沒有實體存在的面孔。她無法獲悉任何具體的東西,只聽見他有氣無力地說,他想家了,想回去。他說,現(xiàn)在他想明白了,故鄉(xiāng)不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不是人們?yōu)榱酥\求發(fā)展所拋棄的那個出生之地,而是一個時間上的概念。時光之流永遠朝著同一個方向,人們每劃一次槳都在遠離故鄉(xiāng),不可逆轉(zhuǎn)。所以,“還鄉(xiāng)”其實是偽命題,人們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從前失去的一切都不再有第二次彌補的機會。
那些深夜的喋喋不休,在聆聽對象重新被昏睡俘獲之后,陷入虛無。
這件事情究竟哪里出錯了?她對著鏡子扣上襯衫的最后一粒紐扣,現(xiàn)在,當她有機會看見自己的形象,哪怕只是在大雨傾盆的日子里,她低頭看見自己濕漉漉的影子,她都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
這是第二年春天,她買了一本黑色封面的本子,開始寫日記,短暫的、破碎的記錄。她剛在其中一頁上寫下“好景不長”,鋼筆如發(fā)生事故的石油廠,藍黑墨水洗劫了蒼白的單線紙。她在風里顫巍巍地行走,手中提著的布包邊緣幾乎磨損,但尚能放下她為他熬好的湯。桃花開得暈頭轉(zhuǎn)向,輪到落絮履行裝扮春日的義務了。在通往醫(yī)院的路上,落絮形成了一道不真實的特效。最可怕的就是,就是快要迫近人生終點的時候,一些超現(xiàn)實的困惑讓你懷疑全部的人生都是虛假的。她不能接受,短短半年時間,他怎么就躺進了醫(yī)院,身體腫得像一個酒瓶,成為許多管道的載體。
他的情況每況愈下,最初還能和她交談幾句,雖然他一開口就嘆息,大部分氣都接不上來??赡遣⒉皇亲畈畹?,他如今連清晰的神智都喪失了,他分不清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醫(yī)院里,時空常常錯位。
有一次,護士給他吊完針。他敞開干枯的雙手,就像耶穌在最后一次晚餐上那樣,一副臨終的、意味深長的手。他說,我想看看集郵冊。她湊上去問,什么東西?他告訴她,就在五斗櫥最下面,放在一個墨綠的鐵皮盒子里。她想了很久,才知道他說的是那間老房子,她有些弄不明白,因為那個五斗櫥早就棄用了。
另外一天,他迷迷糊糊地哭了起來,模糊的聲響從他嘴里冒出來。那時他的病更嚴重了,他的存在方式以睡眠為主,成天做夢。她細細地聽他講的話,即便沙子正在手心流失,也想抓住那最后一點點。許久,她終于分辨出他說的,“媽,雞蛋敲碎了——全碎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自以為早已嘗盡百態(tài)的臉上流下了淚。
他回去了。他跳上一條殘破的船,用盡全力劃槳,最終逆流而上。所有枯死的花草從半空中吸食了生機,所有已合攏的云輕輕裂開,陰翳終究有了破解的方式,日光的碎屑在河面上此起彼伏,浮光躍金。所有遺憾的事情,都有了再次選擇的機會。而他抵擋住一切誘惑,在河流盡頭的破舊小屋前停下船。她們出來迎接他,姐姐、妹妹、還沒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的快樂母親。他的口哨聲把翠綠的草尖吹出了傾角,他歡呼雀躍,跑進每一個人的懷里。
她并不是為他回到早娘身邊而氣惱,不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前功盡棄。
她只是忽然明白,其實他們才是完整的。當她精心打扮后闖入那間閉塞的小屋,真正戰(zhàn)栗不止的是那個弱智女孩,她的優(yōu)雅,她的美貌,無一不對女孩造成傷害,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女孩處心積慮地報復她,惡毒卻收效甚微,女孩永遠不可能對她造成實質(zhì)性的攻擊——她仍然聰明、擁有繼續(xù)尋找歸宿的敏銳嗅覺、懂得分辨生活的好壞與自己的需求,她失去的不過是一點頭發(fā)而已。她之所以逃跑,也許源于她早就看穿了女孩一無所有,她承受不了那種竭盡全力的惡意,可是更痛苦的,難道不是那個女孩嗎?沒有人知道女孩背地里流過多少眼淚,她在晴空之下裝模做樣地站著,只有她一個人看見世界在瓦解,萬念俱灰的高樓紛紛倒塌。
她回想起她和早娘之間可笑的戰(zhàn)爭,她本不該卷入的,遲早她也付出了代價。她用煥然一新的眼光打量這場戰(zhàn)爭,她發(fā)現(xiàn)參與其中的人沒有贏家,每個人都在戰(zhàn)場中失去了寶貴的東西。
現(xiàn)在她很清楚事情的結(jié)局:他將繼續(xù)往河流的下游飄蕩而去,用加倍的速度,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道別。他不會再上岸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也沒岸可上。他那雙笨拙的腳始終懸在空中,直到人們把他搬進另一個新的船艙,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如一片黯然失色的枯葉,迅速地破碎成灰。
她會重溫那段焚燒爐前的經(jīng)歷,以沉默,以毫無價值的淚水。
他的遺體被送進船艙型的爐中火化,火焰如饑渴的鼠群從四面撲過來,死者尚未干癟透的內(nèi)臟、被殯儀員矯飾過的容貌——他在人間的所有物理性痕跡,瞬間消失在大火之中,此后他只以抽象的形式存在,作為對他人生的最后收尾。
然后,她把他送去那座早就選好的墓碑。在他們危機意識突增的某一年,兄妹三人一起買了墓地,母親去世得早,他們從來都是相互照顧的。他先進去安家落戶,要不了多久,姐姐和早娘也會前來定居。
她現(xiàn)在一點都不計較了,她徹底失去了爭搶的雄心,她知道這次沒人會等她了。她將獨自穿過狹長的甬道,光與影都落在她身后,但她對人間已經(jīng)了無牽掛,到最后,人們面對的是殊途同歸的一件事。
本文首發(fā)于《鐘山》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