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最具儀式感的節(jié)日,不同地域,年俗或許有別,但就傳承之久、影響之深、儀式之繁,不會有太大差異。我生于壩上,儀式自然有著塞外之風,臘八吃粥,臘月二十三送灶王上天,二十六掃新屋,二十九貼對聯(lián),年三十接祖宗,初一拜大年,初二三走親戚,初五送窮土,元宵賞燈。酒肉穿腸,并非簡單的消化分解,還關涉眾生的活法和講究。塵渺煙起,宇浩云流,虛實互生互長。《小徑分岔的花園》探索的是時間之謎,年其實也是關于時間的杰作,只不過前者獨屬博爾赫斯,后者既有集體想象又不乏個人印記。
臘八粥沒有特別之處,只喜其甜,不在乎料為何物。送灶王之日,一早母親就嚴肅地告誡不準亂講話。他老人家鐵定了要上天,根本不需要送,且所言乃一年所見所聞,而非當天的零碎。曾有疑惑,但沒敢問母親,這明擺著亂講話,屬無禮之舉,便壓下去,然而雜念紛飛。當然,亦自覺檢視這一年所作所為,灶王會不會記上一筆?我仰敬灶王,不僅僅是他上天言事的神力,更為他的好記性。每一戶都夠寫幾本子的。
二十六掃除最為忙累。在我上初中后,村里有戶人家蓋了三間“四角硬”,就是磚垛土墻,但彼時已屬雞中鳳凰,余戶都是土屋。打掃就是用自挖的白土刷兩遍,再給有炕的屋頂棚糊一層報紙。為“搞”這些報紙,父親要費許多心思,那過程之難,甚過采擷黃花。累卻有樂,糊了新報,??裳鲇^,我對村莊以外世界的認知,是從讀頂棚開始的。自然,許多字我不認識,但并不影響讀,跳過去,也能明白大致意思;相反,有些話,每個字都不陌生,可組合在一起卻摸不著頭腦。正是這奇妙和深玄,春節(jié)之后我的目光仍時時在頂棚搜尋,這算是年的余味吧。
除夕至,年就邁到門口了,一抬腳就可跨進來。所謂的忙到頭,以此為終。儀式、禁忌也越發(fā)多了,如影隨形。母親終于從柜子里拿出包袱,包袱皮是她的舊頭巾,灰藍色,沒有圖案。她解開綰起來的疙瘩,將藏裹的新衣分發(fā)給我和弟妹。衣褲顏色年年變,但襪子永遠是紅的。我成家后,母親不再操心我穿什么樣的新年衣裝,唯有紅襪子,早早就買好了,而且盯著我穿上。
守歲無甚情趣,比通常睡得晚,待被父母推醒,生肖已換了主角。哈欠連天地穿衣服時,耳邊已掛上誡令。太陽出來前,不能揭柜,不能灑一滴水在地上。其實睡前已告誡過了,且年年如此,可父母生怕迷迷糊糊的我們忘記。后來,父親做了一件帶抽屜的碗柜,新的問題就來了,推拉抽屜算不算揭柜?我拋出疑問,父親思忖后,鄭重答復,拉抽屜也要日出之后。
父親已把頭天備好的木棒或胡麻柴點燃,曰“籠旺火”。圍火烘烤,一年的運氣由此生發(fā)。在弟妹更小的時候,不便出屋,父母要把他們的褂子烤一烤,旺運也就生根發(fā)芽了。燃放完鞭炮,茶點宴開始。每人要喝一杯紅糖水,盤碗里是入睡前就備好的炸貨,可敞開肚皮吃。
在正宴開始前,先要給親戚們拜年。拜完年,親戚會賞賜糖塊、黑棗、紅棗、花生、核桃、柿餅、煙卷之類的東西。當然不可能樣樣有,這些雜物是混在一起的,親戚抓上什么給什么,對拜年的孩娃均等對待,沒有薄厚。我挺發(fā)怵拜年,好些姑姑叔叔、姨姨舅舅比我年齡小許多,平時不屑與他們玩的,此時小長輩高高在上,作揖問好,甚覺羞怯。尤其怕去姑姥姥家。姨姨多,進了屋,感覺滿地人影,生怕叫錯,遭姨們笑話,可越怕越出錯。她們也喜歡逗我,我剛問了聲三姨好,她拉長聲調說,錯了,我是你四姨,她才是三姨。我趕忙向“真正”的三姨問好,這個三姨卻又笑了,我是你四姨,那個才是你三姨。我如陷迷魂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幸好,每次都是姑姥姥救場,說行了,別逗孩子了。姨們嘻哈著作罷,我揣著賞出門,腦袋仍是暈的。但怵也要去,這是大禮,父母嚴加督促,絕不可免。
第一個要去的是四爺爺家。因為被請回的祖宗們“住”在他家。有時,四爺爺在院子里,但我不能問好,堂屋供著祖宗們的牌位,我跪在地上,磕三個頭。之后才能拜四爺爺。禮規(guī)入心,謹守敬從。半個村的親戚,一圈下來要兩個小時,返回家,家宴正式開始。自然有夏日采的黃花及草原蘑菇,它們似乎也等著這一刻,濃香盡漫。任務完成,腹亦半空,那一刻真是很享受。嘗一嘗,便放下筷子,留著更多的肚子吃餃子。餃子里包著硬幣,吃得多,自然吃出來的概率大。而是否吃出來,吃出幾個,關乎福運大小。食之游戲,這么說未嘗不對,但絕不全對。它是年俗的部分,劈枝砍葉,儀式散亂,年就不完整了。準確與否,有無應驗,并沒那么重要,至少不是第一重要。
每年都有吃撐的孩娃,甭說跑跳著玩了,走路都困難。某個春節(jié),我和弟弟比賽吃餃子,事先并無商量,弟弟突然宣戰(zhàn)。往年多半是我第一個吃出硬幣,那一年他先吃出來。他抿舔干凈,拍于桌角。硬幣不是極新的,但在紅漆的映襯下,如同明鏡。弟弟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盯著我,雙頰因興奮而暈紅。我自是不甘落后,加快吞咽。雖然他第一個吃出硬幣,但未必吃出的硬幣數(shù)超過我。沒幾分鐘,我就吃到了,置于紅桌的另一角,形成對陣。弟弟再咬一枚。雖然他占了上風,可這優(yōu)勢也讓他緊張,一邊咬一邊掃著我的雙腮。沒有時間限制,我盡可敞開肚皮吃,就飯量我肯定是大于他的。他自然明白這一點,擔心也與此有關。我表面泰然,心里卻是急的,動作更快了些,幾乎是囫圇吞咽。餃子里包有硬幣,可我竟沒咬到,至喉嚨才覺出硬度,但回吐已來不及。我叫了一聲,說把硬幣吃進去了。弟弟自是不信,父母也沒在意。弟弟明顯吃飽了,見我沒有認輸?shù)囊馑?,也不放筷。若不是母親板了臉,收了盤子,弟弟還要叫陣。肚里的硬幣是不能算數(shù)的,我不可能剖開。勝負既定,弟弟以勝者的姿態(tài)挪下炕,自去玩耍。我又一次說把硬幣吃肚里了,父母這才相信,安慰我說不礙事。收拾停當,母親還去祖母處詢問。但硬幣在腹,我終究不踏實,直到它重見天日,心才落定。
初五送窮土,須在日出之前。揭起炕席的四邊,將席下的塵土掃至簸箕。年前剛打掃過,所以初五掃土是象征性的。然后由父親端至十字路口倒掉,燃放一個二踢腳,窮土就杳無蹤跡了。父母虔誠,我亦深信不疑,日子的油水一天天多起來,也許真是有些關系呢。即便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那是愚昧或可笑的,而是看作往前拱的善念,春風熏染,芽苞肆意生長。
初五至元宵節(jié),村里會唱二人臺。臨時拼湊,也不化妝,曲目倒是不少,《賣碗》《掛紅燈》《十五貫》《五哥放羊》等。多是二人表演,亦有獨自說的,叫“呱嘴”。擅長呱嘴的人不多,我七爺爺是其中一個。“說一個東道一個東,東邊有個王大春。”述其人故事,不無傳奇,句句押韻,類似快板書,但有些許差別。也可以說是“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吧。鬧過元宵,年就算過完了,另一個年已悄然上路。歲月不會因繁雜的儀式而駐停,但因為儀式中傳統(tǒng)元素的浸潤,時間便有了盤旋纏繞的可能。
如今,過年的形式變了,其實一直在變,或簡或繁。心之所愿,永無更改。金雞報曉,喜鵲登枝,如種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