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按說韓麗晴“尋意古南街”，付出幾多辛苦，歷經(jīng)幾多砥礪；收獲幾多，滿足幾多，成就幾多，原系她的感受，非看官們能盡體會。然而作為同是一個寫家之我，讀前粗粗一覽，即已心生敬意，更生幾分畏嘆：洋洋十八萬言，盡是“凡人俗事”，全靠一趟趟采訪，一點點發(fā)掘，一片片靈性匯聚而成。實在說，這樣的寫作不僅分外艱辛，亦難確保成功。“老滑”如我者，是輕易不敢生此雄心的。畢竟沒有大波大瀾、縱橫捭闔的情節(jié)，沒有叱咤風云、感天動地的人物形象，乃至足以供作家凌空高蹈、縱情升華的由頭，是很難攫住飽讀詩書、胃口十足的讀者之神經(jīng)的。魯迅先生談寫作曾特別強調(diào)：“選材要嚴”；而某種程度上說，韓麗晴在選材上就有點犯傻呢。然掩卷之余，我卻又甚為嘆賞韓麗晴的信心與意志；敢選此題材，愿到平常的古南街上“尋意”，恰是其靈性與眼力獨到的體現(xiàn)。“對于我們的眼睛，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發(fā)現(xiàn)”。羅丹此言甚是。而對于發(fā)現(xiàn)，缺少的同樣不是美，而是“眼力”——審美、學識、表現(xiàn)力，尤其是對寫作對象充沛的理解與愛，對于文學本質(zhì)深刻的體認，促使韓麗晴敢于去啃這塊“硬骨頭”。尤其她要“尋意”的古南街，是紫砂名鎮(zhèn)丁蜀的街。而紫砂乃古今名士、各路方家反復吟詠過的老題材。人云亦云地再去嚼這塊饃，不如避開套路，放下身段，把視線投射到其實最具本真意義、最有人生內(nèi)涵的“凡人俗事”上去，庶幾有一方施展自己身手的好天地。從這點上說，從實際結(jié)果上看，韓麗晴是明智而成功的。也充分體現(xiàn)了她作為一名作家本該具有的文學自覺，即追求獨到的發(fā)現(xiàn)，嚼自己的“饃”；而其筆觸看似在寫壺、寫街、寫花鳥蟲魚；實質(zhì)乃是在寫自己、寫人文、寫出自身的姿態(tài)、立場和情懷。
說到情懷，韓麗晴的情懷是豐沛而誠摯的。如同一顆顆晶瑩的珠璣，從她的字里行間，篇章之中及她筆下眾多人物的性格、形象、生命歷程中，淋漓酣暢地閃現(xiàn)出來。特別是，她的這些篇章，你讀來既無矯情做作、更無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感。甚至可以說，你時時能夠感受到，她幾乎是和自己筆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時時共情著。我們總說，寫作要有感而發(fā)，而這個“感”是憋不出來的，更是糊弄不了人的。“從噴泉中出來的是水，從血管中出來的是血”；讀者都是有情人，真耶假耶，一目了然。因而，對人生、對社會的深刻理解，對底層平民真誠、由衷的憐愛與同情，是韓麗晴本書最令我贊賞之處。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風起云涌，佳作迭出，卻也仍然充斥著大量虛情假作。甚至，還有不少當年林語堂痛嘲的“方巾氣”之作；即如古代某些迂腐文人那種無病呻吟、談玄論道而全無真性情的“道學”之作。從這點上說，韓麗晴的創(chuàng)作路子很正，特色鮮明而見性見情。堅守了中國文學關(guān)注平民的生活史、激揚世道人心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其實很久以前，我初讀韓麗晴作品后，就曾為她的文學天分與細膩精致的文字功底而嘆服。以今再看，韓麗晴作品數(shù)量仍然不算很多，文字更顯老道而思想越趨深邃。之所以寫得不多，乃是因為她寧缺毋濫，對自己要求幾近苛刻，寫作態(tài)度特別嚴謹，容不得半點馬虎。這一點，從這本書中就可以看得出來。而從書中還能看到，韓麗晴越發(fā)擅長描摹庸常生活、雕塑普通人群，幾乎是信手拈來般捕捉個性化的細節(jié)；使其筆下的人物，寥寥數(shù)筆便覺靈動起來。難能可貴的是，她不是在寫小說。她歌詠的都是現(xiàn)實中人，由不得你恣意想象或虛構(gòu)。這與其天分分不開，亦與其孜孜不倦的辛勞分不開。她在《流芳》中引用的里爾克言論，恰也是她自身得以成功的寫照：“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感覺鳥是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等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nèi)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tài)，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qū)分。”而我是知道（其實也能想象得出）韓麗晴為了“尋意”，奔波過多少次古南街，尋訪過多少工匠們，付出過多少心力與思索！
韓麗晴在《氣韻》一文中，有這樣的描述：“明明是一只空瓶卻元氣淋漓，我不禁為這位年輕的攤主叫好。他于這凌亂、繁復、雜蕪的萬千世界中，讓一只無聲的花瓶述說了千言萬語。”而這又何嘗不是她的自我寫照呢？她以書中老趙千辛萬苦般“找泥”的精神與毅力，于這看似凌亂、繁復、雜蕪的萬千世界中，讓一條“無聲”的街道述說了千言萬語。而實際是直抒了自己的胸臆，直指了讀者的人心。更有意義的是，她在書中贊嘆年輕一代無名工藝人，在傳承的基礎(chǔ)上努力創(chuàng)新與“突圍”，使自己的作品“一改從前留給人的刻板印象，不再只是上了年紀的人才喜歡的傳統(tǒng)器型，更不是價格昂貴得神乎其神嚇得無人敢問津的神品；紫砂、陶器在這夜空下的露天集市上變得時尚、年輕、可愛了起來。”而我從中看到的，則是韓麗晴在自己的寫作中，也在堅持不懈地“突圍”著——突破自己寫作的慣性，突破題材與時勢變易的局限，使自己的作品更加“年輕、可愛”起來。如她在后記中所言：“我想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在內(nèi)心里種植一棵樹。”
而當我觀賞了這棵樹后，不由得要為她自豪。她植出的乃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一棵別具風采的樹！
韓麗晴：江蘇東臺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莫愁》雜志總編。先后獲得第四屆全國優(yōu)秀女性文學作品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姜琍敏：一級作家，曾任《雨花》主編，現(xiàn)為江蘇省散文學會會長。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32部，多次獲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