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的小說向來不溫不火,優(yōu)雅有度,用“探秘”一詞,似乎有些嚴重,好像是她的小說多么博人眼球,而事實上,她的小說更像是什么呢——我的腦海里多次跳出來的是——蘇州園林,她的小說正是這樣,引領著閱讀者移步換景,且駐且行,兜兜轉轉之間,花影日斜之間,總有些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東西一點點地呈現(xiàn)給你。當然,這一點,也像是蘇州園林的,它絕不讓人有一覽無余的無趣,這與其說是小說家范小青對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有意堅守,不如說是她于此間熏染已久,自帶暗香。
仍記得21世紀初某年受邀《蘇州雜志》活動,于蘇州小住,小青作為東道主陪我們看拙政園、看留園的情形。時光荏苒,隔了近20年再回望當日,記不清在那些園子里的所見,只是有春天里的繁華與孤寂,在那些園子里同時展現(xiàn),孤高與嫵媚一一道來,那種冰與熱,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像青團中的流沙,外面是艾草的青澀,里面卻是紅豆的甜膩。起尋花影,人在景中,在今年這樣一個特殊而寂靜的春天里,那些園中的花樹一定更是孤絕與明艷并重的吧。
《嫁入豪門》初看是明艷的,一個女子有兩位“豪門”中的男子可以挑選,而且似乎一看之下,兩位都不入“法眼”。這個開頭真是令人驚艷。這跟一般的“嫁入豪門”的理解可是相差甚遠啊。就是這個遠,讓人有著“女性主義”的眼前一亮,不是你挑我,而是我在你們中間選擇,當然,如若退一步,不是給母親面子,我也可以一個不選。
這個起點,如若這樣發(fā)展下去,可能是另一部劍拔弩張也不乏喜感的小說,但是那真的不是范小青的風格。且慢,細細道來的功夫,也是園林建制給予她的。
這就是,雖然弟弟示好,女主人公卻嫁給了哥哥,而“豪門”與“寒門”的對比,讓我們看到了家道中落同時也看到了家規(guī)謹嚴,比如吃有吃相,坐有坐相;再比如對一件貌似價值連城的家具之得失,一邊是大驚小怪惴惴不安,一邊則是來日方長,安之若素;“豪門”之內,物質與精神的對比,或者是奢華之物與貴族氣質的博弈,哪里有理論之較量,分分都是氣度之分野,這樣的移步換景,終于走到了故事的謎底,那祖?zhèn)鞯募揖吣睦锸莾r值連城,它根本就是一個假古董,而人在這個“假”物身上耗費的精力卻是真的,也是真的不值了。
話說回來,如若它是真的古董,仍是價值連城,我們的耗費就是有價值的嗎?我想,范小青通過這個一波三折的故事告訴我們的是,物可以價值千金,但比這千金更有價值的是人的一顆不為物役的心。
心的煉得,并不容易。
但真若煉得,滿目所見,無不風和日麗。
范小青小說的“園林式敘事”還在于它的迂回曲折。以《顧氏傳人》為例,這部小說可看作是《嫁入豪門》的姊妹篇,但又好像是反著來的一部。
顧氏家族,名門貴族,家道中落,掌門的四位小姐,加之她們的弟弟——從傳統(tǒng)意義上解讀是顧家的唯一傳人,這樣的故事怎么看都是有些熱鬧的,甚至四個女人一臺戲,好看而喧囂著,當然我們以為這四位“花旦”的出場,全為了襯托顧氏傳人——顧允吉。但是錯了,這臺戲演到底,我們才發(fā)現(xiàn),顧允吉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也不是花旦,而是“青衣”——二小姐。
二小姐撐起了全部小說的脊梁,但是這種“撐”是如此繁難,對于她的全部心思而言,她的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的無疾而終的愛情,她的心事浩渺的親情的焦慮與血脈的不甘,寫到底,到了曲終人散落幕之時,我們才明了二小姐的一番心意,都付于斷壁殘垣。
原來是一部悲情劇呵,怎么會讓我們一開始誤讀成日常帶著喜感的肥皂劇呢。小青的迂回曲折的敘事功夫,的確可以與雜花生樹的蘇州園林一比高低。
與之相近的敘述法,還有《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這是一個剛開始讀之以為是母女之間的親情之故事,再讀之也許是女同學之間的友情之故事,但直到最后,生活露出了它遠遠殘酷于故事的一面,母親的強大的神經再也無力與之搏戰(zhàn),而真的是被命運的最后一擊——那另一個女孩的意外之死——給逼瘋了。這個三進院式的敘事方式,最后為我們攤開的謎面如此慘烈,仿若那些花兒無知無覺地開,卻也在無知無覺地落,一個春天就那樣倉促地結束了。的確,這種從一個母親的焦慮到一個母親的惶惑瘋狂和心如死灰,寫盡了某種批判,也寫出了某種悲哀。
范小青的寫作未曾被歸入女性主義之列,但是這三部小說無疑都有著女性主義的影子。身為一個女性作家,對于女性的人格變化精神成長及其外在環(huán)境的關注,不可能不潛在而頑強地存在于她的故事和敘事中。這的確是這次重讀的一個偶得卻也重要的發(fā)現(xiàn)。
近代研究中國古典園林的第一人童寯先生在其《東南園墅》中曾言,“游者每探中國園林,甫入門園,徘徊未遠,必先事停足。片刻躊躇實為明智,正因此行猶如探險”。的確,通行之徑,蜿蜒曲折,而風景撒播其間,重疊錯落,穿插有致。如此移步換景的功夫,究其造物之人,必有意味風雅、神采超逸的內功與氣韻。
園林如此,小說亦然。
那些聽來的、看來的、想起來的,都會成為故事,唯有與生俱來的氣質,才會成為一部部小說的韻致。這就是有時候,我們讀小說,讀的其實是這個作家——人。當塵世的繁華在小說的煙幕中一一褪去,還有這一點足夠吸引我。
這是一個作家壓箱底的東西。
童寯先生在《東南園墅》中寫:“吾人如何突出蘇州,都永不過分,該城擁有大量古典園林,著名與不太知著者,大小總數(shù)超出一百座。蘇州由此于名城市中,確立無可動搖之地位。”他還同時提醒我們:“于此之外,萬切不可忘卻,除暴力拆毀,尚有漸微平緩之力,亦即西方景觀建筑學。這一當前于中國迅速成為各個學院之時髦課程,正在削弱中國古典園林世代相傳卻已危如累卵之基礎。倘若怠懈放任,由其自生自滅,中國古典園林將如同傳統(tǒng)繪畫及其他傳統(tǒng)藝術,逐漸淪為考古遺跡。諸多精美園林,若不及時采取措施,即將走向湮滅之境。”
童先生對于中國園林的偏愛之情讓人感念,而他的寫于上世紀80年代初的提醒也給人猛擊一掌的感覺,當然并不是說西方景觀建筑學一無是處,而是說在世界文明中多種不同文化并立同行的路上,不要只顧觀望和習得別人的好,而丟了自己的壓箱底的寶藏。
地上的建筑如是。紙上的建筑當然也如是。
在此意義上理解漢語,語言的、結構的、人物的,這紙上建筑的優(yōu)長,的確不同于眾。
所以,師夷之長固然可愛,但總的說來,固守并供養(yǎng)曾經供養(yǎng)過自己的文明,也令人研讀之下不禁肅然起敬。文學的好,好在還有范小青這樣沉靜的“建筑師”,讓我們在已眼花繚亂的建筑間漫步時,還有一個可發(fā)幽思之想的去處。
注:本文原刊發(fā)于2022年3月30日《文藝報》,節(jié)選自《嫁入豪門》,范小青 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部分圖片源自網絡,侵權請聯(lián)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