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勇:風味醇厚的陽湖雙套酒(張羊羊《舊雨》序)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2021-09-03 11:19) 5959364

  張生,陽湖人,有才華,在南大作家班修煉時,追外語系一美眉,雙方均屬羊,生遂以羊羊為筆名,寓二羊長相知長相守也。從此,文學江湖上遂有操雙股劍之白袍小將張羊羊。雙股劍者,詩歌散文也。

  張羊羊身邊的那只“羊”,我見過幾次,印象很賢妻良母,但不知芳名?,F(xiàn)在知道了,因為讀了這本題為《舊雨》的散文集,從其中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間,知道她叫孫婷。從另外一些篇章中,我還知道了他兒子、母親、奶奶的名字,以及他那個酒量甚好的女同學的名字,知道了他個人生命史的大體脈絡。當然,讀一個人的散文,并不是為了探究他的家世和交游。如果確有探究之必要,那也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到那時,如果有一門被稱為“張學”或“新公羊?qū)W”的顯學,學者們自會爭先恐后地拿著放大鏡來數(shù)他有幾根白頭發(fā)。眼下還用不著。

  眼下我讀《舊雨》,最大的收獲就是常常有靈感的萌動。這就好比一個食客,吃著吃著就有了自己下廚的欲望。這不是說自己比廚師的手藝好,而是因為就這些很普通也很熟悉的食材,自己卻從來不曾做出過這么好的味道。這說的是做菜,再說文章?!杜f雨》每每觸發(fā)了我心底那份舊日的鄉(xiāng)村情感,但偏偏自己又從來不曾這樣表達過。這大概就是所謂“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吧。說“人人”可能絕對了,應該說“很多人”,我就是“很多人”中的一個。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這是好文章的一個重要標志。

  張羊羊也算少年得志,早在中學時就有作品發(fā)表。這種才氣型的作家往往喜歡炫示華彩,但他卻鐘情于故鄉(xiāng)炊煙下的家常味道。據(jù)說沈從文晚年喜歡用“家常”二字來評價作品,認為那是一種很高的境界。《舊雨》雖說不上卻扇一顧傾城傾國,卻蘊藉、溫存,流溢著清新質(zhì)樸的詩意。一個作家即使著作等身,也即使寫到三百歲,但寫來寫去,還是走不出童年的那個村莊,因為那里是你靈魂的底色和歸屬。舊雨者,老朋友也。全書凡六輯,曰植物,曰動物,曰人物,曰舊物,曰食物,曰風物。此六物,皆老朋友也。我亦農(nóng)家子弟,讀這些篇章最能心領神會,亦欽羨于作者筆力抵達的深度和寫作態(tài)度之真誠。書中所呈示的現(xiàn)場感、民間性以及對個體價值的尊重和體恤,每每令我心折,亦每每勾起我的幾縷鄉(xiāng)愁。例如讀《獵人》,一邊便想到老家舊時的類似場景。在冬日的曠野上,偶爾也見過捕獵野味的那些漢子,他們一行十數(shù)人,帶著土狗、魚網(wǎng)和長竹竿,前呼后擁,浩浩蕩蕩(本來夠不上這個詞,但因為后面跟著的圍觀者,頓成浩蕩之勢)。但是說實話,我從來不曾看到他們有所收獲,哪怕是老鼠大的一只獵物也不曾得手過。公社化以后的農(nóng)村,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平整土地,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已蕩然無存,見到一只黃鼠狼不啻見到一只大熊貓,哪里還有獵人的用武之地?那些獵人其實也不在乎收獲,他們在乎的只是冬閑季節(jié)的一次放縱和娛樂,就像蘇東坡在密州“左牽黃右擎蒼”那樣。

  而在讀《馓子》一文時,我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窺視欲。起初是驚艷于文章最后孩子留在書頁上“油膩膩的小指紋”那樣精妙的細節(jié)。后來一想,這是不是作者由靈感到訴諸表達的操作技法呢?作者或許是先從陸放翁的詩中得到了“寒具手”(會弄臟書畫的手印)的靈感,然后設計出孩子一邊吃飯一邊翻書的場面,再輔以上文中已然鋪墊過的“一根一根掰著吃”以及作者飽含人生況味的心理活動,整個場面就不僅氣韻生動,而且極富于層次感。這樣的推測有點刻舟求劍的味道,很可能不靠譜,但其中至少暗示了關于散文寫作中如何張揚主體想象力的某種可能。文章是需要設計的,這就是匠心。在我看來,所謂設計感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是一個貶義詞。

  還有一篇題為《米酒》的文章,從那里我知道了“青州從事”不是官職,而是好酒的隱稱。張羊羊善飲,這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前有人說過,寫張羊羊而不寫酒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我在動筆之前就決定不寫酒,因為我的酒癮和酒量都達不到他那個級別,不夠資格。那就打住吧。

  但既然已經(jīng)說到了酒,我還要再說一句:

  《舊雨》是一壇風味醇厚的陽湖雙套酒。

  雙套酒這個詞帶有手工意味。好的文章——特別是散文——原本就該是一種手工產(chǎn)物。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