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靜在南京乃至江蘇文壇是一位個性獨特的作家,她曾是文學刊物編輯,也寫短篇小說,但更多的是經(jīng)營長篇小說?!稑s華富貴》是她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這也是她長篇小說家族中繼《旗袍》《夫人們》《天墨》之后的最新一部長篇小說。粗看這一長篇小說,人物眾多,情結緊湊,跌宕起伏,氣韻生動,表現(xiàn)出雪靜強大的結構能力與敘事能力。她并無在上海生活的經(jīng)歷,更無對舊上海風情的直觀感受,但她居然從容不迫工筆細描一般撰就了這樣一部長達近六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細細讀來,一氣呵成,令人有不無驚艷之感。
《榮華富貴》寫舊上海的女性生活,不是張愛玲那樣的細膩婉轉愁腸百結,也不是王安憶《長恨歌》《考工記》那樣的寫盡石庫門上海里弄的風情綺麗人情世故,她著眼的是女性的婚姻破敗浮華夢幻滿腹蒼涼,是她們在各種人間煙火冗常中的載沉載浮不斷掙扎。石玉蟬是一類似公務員的文教系統(tǒng)的副處長,其丈夫則是一位有點實權一心攀緣上爬的官迷安子益。田韻抒供職于一家報館、是記者與言情小說作家,其丈夫是安子益屬下的一位綜合廳廳長喬世景。石玉蟬與田韻抒的學妹則是一相對比較單純的公司職員,其丈夫是行伍出身遠在外地的路曠明。故事從路曠明要轉業(yè)到上海謀職而求助于兩位學姐開始。兩位學姐的丈夫,無論是安子益還是喬世景,也都算是上海灘上道貌岸然的混世魔王,衣冠楚楚的人間禽獸。京城里的大帥大公子要來上海灘,自然引起了安子益、喬世景的一番熱臉巴結極盡諂媚逢迎,而大帥大公子不僅五毒俱全,還要著眼于撈取地皮在上海灘謀取更大利益。但大帥大公子自北方南來,既有地頭蛇的虛與委蛇,更有租界洋人的橫插一刀,還有上海灘上黑道勢力的無處不在。這一番彼此較量相互博弈,真是天昏地暗動魄驚心。不僅卷入此事近乎失控的是這些主人公,還有因他們而帶動的當年上海灘的各個社會階層,石玉蟬與安子益的兒子安小早,路曠明與許尚美的女兒路星星,田韻抒與喬世景的同床異夢貌合神離,更有田韻抒與畫家天飛馬的露水情緣珠胎暗結由此而引發(fā)的天飛馬被栽贓通共之名險遭不測,更有喬世景與舞女綠袖子的私生子小禿,而成為上海灘上出賣情報的蝴蝶蘭,與曾經(jīng)的舞女方菲勾連一起不無特務嫌疑,卻原來她就是綠袖子,而白芙蓉原來就是與安子益有私情的女仆花朵。這些職業(yè)女性最終都走出了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家庭,匯入了時代大變革的洪流。
《榮華富貴》這一長篇小說的故事背景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之初的上海灘,故事情節(jié)圍繞著石玉蟬、田韻抒、許尚美三個女人與她們的丈夫安子益、喬世景、路曠明展開,三個不同的家庭,因為這三個女人是同學的緣故而發(fā)生了交集,也因此而演繹出舊時代上海灘的一幅亂世煙云圖世俗風情畫,但小說中的諸多故事、情節(jié),諸如路曠明工作安置的一波三折,充斥官場的吃卡拿要,上下左右的沆瀣一氣,為了一塊地皮的雞爭鵝斗彼此傾軋,官匪一家的無所不用其極,洋人勢力的不容小覷,更有家庭內的爭風吃醋男盜女娼,石玉蟬對花朵的心狠手辣,田韻抒對天飛馬的薄情寡義,許尚美的夫君路曠明的會掏耳朵“外甥女”的前后蛻變,任隊長在上海灘的呼風喚雨氣焰囂張,怎能不讓我們想起《上海灘》的種種細節(jié),想起上海、重慶這樣的大都市此后揭發(fā)出來的諸如陳良宇案、胡曉陽陳小蒙案、文強案,甚至還有我們曾經(jīng)耳熟能詳?shù)谋本┩鯇毶?、劉文華案。這樣的布景轉換,時代流變,真是何曾相似乃爾,但正如黑格爾所言,太陽底下并沒有什么新東西,一切都不過是一切原有事物的邏輯展開。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小說在巴爾扎克看來,不也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榮華富貴》這一長篇小說借鑒了好萊塢美劇的創(chuàng)作手法,強調情節(jié)的緊湊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鏡頭感畫面感很強,注重人物在情節(jié)演繹推進中的逐步豐滿立體全面,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不做浮泛的價值判斷,三個女人都歷盡滄桑,都如同蘭陵笑笑生筆下《金瓶梅》中的各色女性,雖然都有著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外在附麗,但女性命運在男權社會覆蓋一切的濃烈氛圍中的一一展示,如一襲華美衣袍之內的虱子,令人倍感黯淡窒息,撼人心魄。許尚美的女兒路星星本來有著明媚前程卻一再遭逢各種變故最終遁入空門。石玉蟬與趙人杰的關系處理,大概是整部小說中較為明凈暖意的一隅,當然還有石玉蟬的兒子安小早,作者隱隱約約是讓他們走上了光明的道路,但這些人物未來的命運如何,只能是天曉得了。小說無意于拔高某個人物,也無意于生硬地貼上明亮的光環(huán)花草,這樣的處理,也是符合生活邏輯與藝術邏輯的一種必然選擇。
雪靜來自燕趙大地,客居江南有年,如今雖然已經(jīng)榮休,卻依舊文思泉涌,佳作迭出。當年天津的劉云若先生撰寫過不少都市言情小說,有別于上海的星期六派,也就是所謂的鴛鴦蝴蝶派,這些小說一直被目為余暇消遣文化快餐不入流,張恨水在此基礎之上脫穎而出縱橫交錯胸有丘壑成為一代文章大家。不能說,雪靜的《榮華富貴》已經(jīng)達到了如何高的藝術水準,堪與比肩這些前輩大家,但她對故事的經(jīng)營,對語言的講究,對構筑如此鴻篇巨制的定力與耐心,還是有非復吳下阿蒙令人刮目相待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