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農(nóng)耕民族,緣起于對土地的依賴,對馴養(yǎng)和種植的傾心,對定居生活與和平環(huán)境的滿足和期待。我們的先輩在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下,馴養(yǎng)了家畜家禽,培植繁育了糧食和果蔬,學會了從樹上下來,建筑了擋風避雨的房子和各種生活建筑。文明的源頭往往是從我們現(xiàn)有的生活經(jīng)絡和細胞中尋找,或許這可以定位于尋根的話題,抑或可以歸類于回望主題。我們知道文學的價值是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上探索精神存在的意義。也就是說,立足于當代從三個維度介入,即:過去、現(xiàn)在、未來??v觀千綠蔥蘢、萬花爭艷的文學世界,回望過去的作品無疑為我們打開一扇回味無窮,感慨萬千的窗口。讀了萬福建的《人間清味》(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12月版)更使我堅定了我的感慨事出有源。
《人間清味》就是一本寫蔬菜的書。我們的先人在繁育了糧食作為主食的同時也從野草中發(fā)現(xiàn)繁育了各種蔬菜作為副食品,這與游牧民族肉食類的葷味大不相同,因此,可稱之為清味。在我的閱讀視野中寫作蔬菜的也有不少了。如周建人、梁實秋之大家們寫蔬菜總穿插于他們的為事與感懷中,蔬菜只是他們大作中的一個道具而已。當我們的時代進入改革開放,全球視野與人類命運上升為主旋律的時候,作家們的筆觸也伸向了方方面面,蔬菜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話題了。我就讀過一些這類作品。徐斌的《蔬菜月令:我的耕讀筆記》以自己為中心,寫自己種植蔬菜的快樂故事,意外的煩惱有時會是一段佳話緣起。藍紫青灰的《蔬食者》則是一部非常認真的隨筆集。這書的副題就表達的非常明確:“蔬菜記憶與鄉(xiāng)愁”,細膩的筆調抒發(fā)了與蔬菜不解的情緣。胡弦也有一本寫蔬菜的書,名字就叫《菜書》他自嘲道:這是一本寫菜的書,也是一本“菜書”。從書中標題也能看出端倪:“白菜的歌聲”“大蒜的江湖”“苦瓜人生”“穿過洋蔥的層層鱗片”“菠菜的命相”等等不一而足。聶鳳喬的《蔬食齋隨筆》可是對蔬菜做深入研究的書,實踐與理論相結合是這本蔬菜書顯得有一點“高大上”。張玉祥的《菜趣·蔬菜的學問與吃法》則深入到對蔬菜的烹調與吃法階段,正確食用與營養(yǎng)搭配成了主調。還有更甚者,探討蔬菜還沒有成為蔬菜的時候,各種草類的食用價值,后來成為蔬菜了,那些蔬菜中的草的原始本能。杜懷超的《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就是一本富有柔情地記錄野草與大地,并從野草中發(fā)現(xiàn)了蔬菜的前世今生。好大的一篇文章呀!僅僅是蔬菜;是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副食品;是農(nóng)耕民族特征之一的清味。就讓我們從不同角度,不同聲音,不同感覺和不同味覺來接受這個叫做“蔬菜”的東西。萬福建寫的蔬菜又會給我們帶來是么樣的驚奇呢?我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解讀。
蔬菜清味:游弋于文化典籍中的脈動
中華文化是一個豐富而又非常獨特的偉大體系,涵蓋中國人從物質到精神的方方面面,其各種文化典籍是傳承的主要方法和路徑。每當我們看到這些典籍,捧讀這些典籍的時候,心中悠然升起一種敬意和自豪感。而萬福建的《人間清味》一書則是真實而客觀地反映,他的文中記載各種蔬菜,都在我們中華文化典籍中看到出沒的身影。在《南瓜:秋深瓜是老來紅》中記述道:“《本草綱目》記載:‘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今燕京諸處亦有之矣。二月下種,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其子如冬瓜子,其肉厚色黃,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味如山藥,同豬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本草綱目》是我國古代一部著名的藥學書,是由明朝偉大的醫(yī)藥學家李時珍傾一生醫(yī)療成就和考察經(jīng)驗編寫而成的。全書五十二卷,190多萬字,分為16部60類,是中國古代漢族傳統(tǒng)醫(yī)學集大成者?!侗静菥V目》自誕生以來就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經(jīng)典,有這樣的經(jīng)典作證明,比多少文字語言更有說服力。其實在《本草綱目》中也專列出一個“菜部”,而“菜部”中就有記載了包括冬瓜、南瓜、胡瓜、絲瓜、苦瓜、水芹、茴香、薺菜、萵苣、甘薯、百合、竹筍、茄、壺盧、苦瓠、石花菜、紫菜、木耳等有56種,我們常吃的很多蔬菜都是有著藥用價值的。
再看萬福建從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讀出的情感和藝術的審美效果。比如《蓮藕:留得蓮藕煨粥香》中寫道:“《詩經(jīng)》云:‘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在詩中,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戲謔心上人的欣悅情態(tài)躍然紙上。也正是這份歡喜讓我注意到:生長在兩千多年前的荷花,是如何通過時間隧道,把說不盡的美好和追求傳遞給我們?這倒像潑墨寫意的荷,獨枝俏立,讓動態(tài)自然走入靜物的畫面,情景交融,令人浮想聯(lián)翩。”《詩經(jīng)》毫無疑問是我國最著名的文化典籍之一,蔬菜的存在出沒于這部典籍中正是因為與當時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詩與當時的社會時尚,意識形態(tài)以及個人情感有著特殊的表達。所以,作為一種證明和依據(jù),作者讓這些最出色的文化精髓如血液一般的流淌進自己的散文作品中。并且,我們還感到了鮮活的脈動。
中國文化典籍經(jīng)歷的五千年的歲月淘洗和磨礪,洋洋大觀,深邃經(jīng)典。在眾多的典籍中都有蔬菜的影子,因為蔬菜與中國人的關系非常密切,這存在著兩個向度認識:一是農(nóng)耕民族培育繁殖了蔬菜,并成為自己膳食材料的一部分,即使是外邦引進的蔬菜,也在中國的大地上進行了本地化的培育,以適應本土的氣候和環(huán)境。二是中華典籍的文化傳承將蔬菜這樣的食用品記錄下來,并且不同時代不同年月又有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這使得我們對于蔬菜的情感更加深厚和無法分離。這是一種情懷,甚至是一種中國人與蔬菜的情懷。其實,我大略框了一下,在《人間清味》里大約參考的數(shù)十種中國文化典籍,除上面引用的《本草綱目》《詩經(jīng)》外,還有諸如《春秋》《周書》《周禮》《禮記》《尚書》《大戴禮記》《史記》《新唐書》《晉書》《山海經(jīng)》《論語》《莊子》《離騷》《楚辭》《說文解字》《博物志》《齊民要術》《農(nóng)政全書》《夢粱錄》《唐詩三百首》《閑情偶寄》等等不一而足??梢娭腥A文化之博大精深是任何一種文化都無法比擬的。
生活清味:相伴于每一日的生命光芒
在閱讀《人間清味》的時候我常常想:我們的先人們發(fā)現(xiàn)、繁殖、培育和引進了眾多的蔬菜,才有了我們今天這么豐富多樣的蔬菜品種。我們現(xiàn)在可以毫不夸張地講,四季時令沒有一天可以缺少蔬菜的,而且很早就具備這樣的條件。萬福建在《韭菜:夜雨敲窗剪春韭》中這樣寫道:“但是,‘不時不食’是古人的飲食原則,提倡順應時令、隨節(jié)氣變化而食。比如舊時的老北京,立春吃蘿卜謂之‘咬春’;三月要采龍須菜,圖的是沾沾仙氣;四月吃櫻桃,謂之‘嘗一歲百果之先’;五月不僅吃粽子,還要品嘗新采摘的玉米,稱為‘珍珠筍’。”歷史上的許多記載中都告訴我們一個現(xiàn)實,蔬菜的生長是“隨時令而配寅卯”,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jié)就有不同的蔬菜生長,還有些蔬菜生長和食用周期很長,跨季節(jié),甚至是反季節(jié)。那么,蔬菜與中國人的飲食生活形影不離,朝夕相伴。
我國真是個地大物博的國家,僅南北就跨越5500公里的距離,氣候、土壤與環(huán)境的不同使得所種植生長的蔬菜也有很大的不同。北方種植的大多如耐寒耐旱的大白菜、土豆之類。而南方盛產(chǎn)則是大量的根葉類和水生類蔬菜,而所有蔬菜又都有著各自的傳奇和話題。真有如胡弦在《菜書·菊花菜的味道》中寫道:“菊花菜不起眼,甚至有點柔柔弱弱的,其中的味道卻甚為復雜,有傳統(tǒng)、有文化、有詩情畫意,有歷史興衰,有人生感慨。宋代大詩人陸游在回到故鄉(xiāng)山陰時寫道:小園五畝剪蓬蒿,便覺人間跡可逃。仿佛只有在種菊花菜的菜圃里,才能逃離人世的煩惱。”中國人的蔬菜似乎每一天都要相見,不論天南地北,也不論春夏秋冬;不論平原山區(qū),也不論民族習慣,蔬菜的那種與世俱來的青綠、清爽、親情感總是中國人飲食上除了糧食外的第一選擇。
萬福建在《茄子:珍蔬長蒂色勝銀》一文中更是將詩人的一首用蔬菜比喻人身生各種器官的詩全部錄下,并通過這樣的詩語闡釋蔬菜:“把世俗的蔬菜寫得如此優(yōu)雅,需要一種非凡的能力。路也的詩,讓人從此不敢忽略天天見面的蔬菜。還原自己,還原生活,才有資格去品嘗、咀嚼、吞咽,并消化我們的世俗。這也正是我想表達的,對茄子、對所有蔬菜的由衷敬意。有關蔬菜的詩歌,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經(jīng)驗和關照,它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質樸而真切的情感??此破匠5那炎?,蘊藏驚天動地的故事,刻骨銘心的感情激發(fā)我們的神思。‘一、二、三——茄子!’有了它,我們一起打出‘V’形手勢,生活便充滿陽光,充滿歡笑!”這里,我則想到的是另一種觀點。詩人路也的詩不是拿身體世俗來寫蔬菜的,正相反,而是拿蔬菜以及特性來寫人生和人性的。從蔬菜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丑陋,也可從人性中透露出一點蔬菜的生命光芒。
語言清味:樸素文字凝聚的殷殷鄉(xiāng)愁
萬福建的散文我讀過很多,有時讀到了,即使不署名我也能從一些語言風格和語氣聲調中認識到是他的文字。當我讀了《人間清味》以后,這部書的內容形式確實代表了萬福建的水平,是他精心創(chuàng)作的又一本散文集。散文的語言是有散文語言特色的,每個作家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最后流淌出的文本一定會打上作家的烙印?!度碎g清味》在語言表現(xiàn)上至少在兩個方面展現(xiàn)出自己的特點。一是細膩繁復而又有條不紊。作為一位有著多年寫作經(jīng)驗的作家,他懂得寫文章的需求和選材,在整部《人間清味》中的所有文字敘述中都很細膩地從蔬菜的表象開始,再到歷史典籍和古人的詩詞文章中尋找依據(jù),藥用價值和養(yǎng)生價值都一一道來,一層一層,一步一步,把蔬菜的前世今生都如考證一般呈現(xiàn)出來,讓讀者很快跟上作者的節(jié)奏,成為與作者一同品嘗蔬菜的滋味同行者。在這個過程中還獲得了知識、文化、趣聞的感染,不知不覺中獲得了審美的享受。如:“薹菜的紫花,讓滿園飄逸奇異的芬芳,不是丁香的幽,不是桂花的甜,也不是荷花的清香,而是薹菜特有的味道。‘從來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如果一定要‘深杯酒滿’的話,只要清炒一碟紫菜薹,外加幾分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便得人生的大逍遙,大自在”(《薹菜:雪圃乍開紅菜甲》)。再如:“豆腐衍生出各種變身,呈現(xiàn)出不同地區(qū)百姓的口味和性情。它的無限包容性,也給擅長烹飪的國人,創(chuàng)造了極大的想象空間,或者說,我們源遠流長的中華民族,用豆腐表達了柔韌變通的適應性,豆腐文化的真諦原來在這里啊。母親還堅信,豆腐凝聚一方水土的精華,到異鄉(xiāng)先吃當?shù)囟垢隳?lsquo;服水土’,消除肉體和精神的隔膜,搭起身心的橋梁。不管走到哪里,經(jīng)歷漂泊回到故鄉(xiāng),也會把心平鋪在鄉(xiāng)土上,讓享用豆腐的民俗,融進我們奔騰不息的血液”(《大豆:煮豆為乳脂為酥》)。這也是萬福建的散文風格之一。二是真摯真情而又感人至深。在我閱讀《人間清味》中還常常被作者真摯的情感所打動。比如:“秋意越來越濃,陪伴我們走過綿長的歲月,眉豆花經(jīng)受凄風冷雨、白露霜降,開始凋零、枯萎。人到中年,滿架的眉豆藤被連根拔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落葉般隨風而去,唯有眉豆花盛開在心中,揮之不去,眼前有一片瑩瑩的紫?,F(xiàn)在,冬天也可以吃到眉豆,它是用溫室大棚和激素,改寫春天的雨水,改寫大地和太陽的行期,改寫了一株蔬菜的生命密碼。懷想農(nóng)耕時代的慢生活,每一種莊稼都是天作之合,與陽光、雨水和田野赤誠相待,彼此直見性情,而且息息相通、心心相印。”我相信,每一位讀者讀了這樣的文字一定心升情意,思緒澎湃,一番感慨呀。
話回到開頭,我們中國作為農(nóng)耕民族后裔,飲食習慣是以土地為本,在種植養(yǎng)殖業(yè)中討生活,所有蔬菜都是副食品,與主食糧食一樣,不可避免地帶有土地和家園的色彩,所以鄉(xiāng)土的烙印深深地打在我們身上,鄉(xiāng)愁也不可避免地如雪花一般的落在蔬菜上,落在我們食用蔬菜時的一言一行和一舉手一投足中,落在我們與靈魂的陪伴里。
《人間清味》的難得之處是萬福建竟用一種低姿態(tài)深深地親近了被我們忽視的東西。因為天天見而熟悉,因為熟悉而被忽略存在感的蔬菜。所以,這部書的出版我稱之為是一部蔬菜的贊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