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如:面對生命疑難——《大地生出許多涼意》序

(2020-10-26 17:29) 5935254

  20萬年的時間大手筆,刷出20層樓高、綿延30公里的大冰墻——我曾在阿根廷湖上目擊這天下奇觀(莫雷諾冰川)。忽聽一陣暗響,一道白光滑動,是冰崩。

  局部崩塌瞬間降臨。原來,冰川裂著千奇百怪的紋。

  此場景,呼應(yīng)了宗崇茂寫過的《裂紋暗響》。

  又見新書《大地生出許多涼意》。隨手翻開我心一凜:怎么進入了“遺囑式寫作?”他正當年啊?;蛟庥鋈松┍??他已察知等在不遠處的黑影,默默收拾好行裝準備遠行——“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自己將如何面對?

  人世間,最不容易的就是面對自己,面對生命疑難。

  說起來他并不孤單。有手相牽,有燈相伴,眾多親友的共情相助,他念念在心。

  然而更隱秘的傷痛,終究要獨自面對。

  過往的一切在裂痛中閃回,可以想象他最初的慌亂。不可收拾的眼神,四顧茫然的心態(tài)……他從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擾,那也是我們每個人面臨的困擾。折磨他的生死掙扎,不再是哲學(xué)命題,而成了生活本身。

  他和自己一起坐進黑夜,忽然有一種無力、無助、無奈感。

  有人戲言,詩是老鼠洞,不妨躲進去喘息。

  確實,一筆一劃深呼吸,有時真能讓僵硬的身體變軟。透過蜷縮的文字,會感受到被握緊的踏實。

  他不敢讓自己發(fā)呆,倉皇走東走西,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對于他,“寫作是一種治療方式。寫下文字是為靈魂種糧。”

  于是他開始記錄。和一般的“病中雜憶”不同,他寫疾病帶來的覺醒——這場病不應(yīng)該被浪費掉。從一開始歷數(shù)苦楚,到向內(nèi)心撤退。當他坦然面對自己時,慢慢就把自己給打開了。

  他想留住幾個腳印。人生只走過一回,幸存的詞語可來回走動。腳印沒準成為一粒粒藥丸,能彌合一點人生裂傷呢。

  這本書濃縮了太多東西。書中有一個閉合的開闊空間——痛到深處的傷口,生長著他的思想。這是人性的一次深度探險。“我的體內(nèi)充滿了黑。”他直面內(nèi)心的黑色沼澤,身懷痛苦潛入泥濘。誰說過,我坐在黑暗中,很難判斷哪個更糟:黑暗的內(nèi)部,還是外部的黑暗。

  大地提醒他,曾經(jīng)的虧欠。記得父親的碗上有個沉默的缺口,想起太太疊被動作的欲說還休……這里有他面向自己的詰問:我太忽略過什么?怎么忍心責(zé)備久無音訊的朋友?人間還有更多的眼淚更多的痛,我沒把這個世界照顧好……

  一個生命存糧不多的人,居然帶著“難以釋懷的愧疚”,逼視自身黑夜。他是不是在自傷?是不是活得太重?為什么如此狠下心來跟自己較量,這需要怎樣的勇敢?

  格林認為作家心中必須有一塊小小的冰。

  文學(xué)本不為熱鬧而來。自身黑夜無法一眼透底,需要冰塊的冷靜清醒,需要冰塊的燭照擦拭。

  “哀傷的文本,用于療傷。”面對生命疑難,他的思考在深流沉積。

  事實上,他是通過寫作在清洗,“清洗內(nèi)心的淤泥”。這是一種疏導(dǎo),把重壓卸出去了,自然有助于打通經(jīng)絡(luò)血脈,減緩針尖上行走的痛感。

  他領(lǐng)受了文學(xué)的福報,醫(yī)生的預(yù)判暫且失靈。他一次次逃脫時間的追捕,讓死神一再松手。書中可以看到,詞語搭建的家園如何保護滋養(yǎng)一個靈魂。“在疼痛的地方抹上語言的膏藥,那是指望治療嗎?”書房里那些名著,和他處成了家人。在穿越人生長夜時,為他提供一塊棲身之地。

  作為編輯,我曾和他在字里相逢。記得他字行間遍布冰峰:《雪無言》,《碎裂的冰塊》……關(guān)注足夠渺小、不被看見的蒼生,直擊生命之痛,他為一切不幸動心。其文字冷峻、飽滿,有一定的個人辨識度。

  如今,他的筆觸更多指向深處的自我發(fā)現(xiàn),語調(diào)更趨家常平和,四處留白增多。別樣的生命態(tài)度,給了他一種定力。就這么不斷把石頭推上山吧,別在意砸下來會怎樣。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

  他深恐辜負所受的苦難。凝聚生命感悟的“五十二朵云”, 在他書中緩緩飄過,帶著消散又重現(xiàn)的柔和之光。

  黑的盡頭,他已把目光轉(zhuǎn)向第三維的天空。我忽然把老科恩那首歌聽懂了: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一種浩大的悲憫撞響我。隱隱發(fā)現(xiàn)“寒冰中的篝火”。

  大地出汗了。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