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苦難、災(zāi)異、瘋狂、漂泊、放逐、路乞、異端,對我們的生活與精神至關(guān)重要,因為這些,人類的生存圖景,才廣闊深遠(yuǎn)、均衡而日日常新,不至陷沒于空洞、平庸及停滯。這些非常態(tài)非中心非和諧的他者,塑成世界的邊際,噩夢般驚擾著平常生活,啟迪人們走上精神之路,追尋精神生活的救贖和意義。
宗崇茂,就是這樣的邊緣與他者。在鹽城,他是我的背景,不但是文字,更延伸進(jìn)了我的生活,我的文字和生活總有他鮮活的對應(yīng)。宗崇茂又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字與生活的背景,成為一個端點與指向的背景,鮮明而強烈。
高原漂泊:他者的可能
2006年底,相識從青海返鹽一年多的宗崇茂:皺紋深裂,稀發(fā)枯倒,臉黃無顏色,骨立無血肉,肩背僵痹,手不能舉,西部大風(fēng)雪穿透他卷撲而來,一整個青藏高原的凍土深廣千米凍結(jié)萬年的寒冷,襲上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脈。他的文字他的身體成了走動的風(fēng)雪。走動的苦難,走動的西部。
崇茂生計艱難,債務(wù)逼迫,遠(yuǎn)離東土,西上高原,漂泊在幾無人煙的荒漠草原,一個生活的失敗者、邊緣人,踏上國土地理的邊緣,這二者都為他成為“他者”提供了可能。而宗崇茂的文字,也在實現(xiàn)這種可能。西部,在他的筆下,有了新的鋪展。他的散文作品中,有傳統(tǒng)的西部敘事,有西部自然形態(tài)的描寫,大漠風(fēng)沙高原荒涼,《那陵格勒的雨和雪》《那陵格勒之沙》《江倉之冬》《柴達(dá)木三日》《沙塵暴》等篇中,飛沙走石,冰天雪地,氧氣稀薄,饑寒交迫,“狂風(fēng)過處,沙地上突竄起一小股一小股白霧般的細(xì)沙,猶如千軍萬馬,更像是鬼魅之氣,疾速奔跑,從車的前方無所顧忌地橫穿而過。”(《柴達(dá)木三日》)“醒來,是因為一陣冰涼的觸摸。我坐起,掀開被子,被頭上蜿蜒了一層薄薄的霜雪。再四處一瞧,衣服上、包裹上、帳篷的頂棚上,都是白花花一片,整個帳蓬像是早晨覆滿霜雪的草野。”(《江倉之冬》);有異族生活,在《仁青寬卓》《“花兒”盛開》《草原鄰居》《那一群異族女子》《多吉》《日加》中,藏人率真質(zhì)樸的性格和自由熱烈的生活如詩如畫,特別是老藏民多吉一家,老多吉的滄桑智慧,其子日加的豪爽勇猛,日加的妻子美麗多情善歌善舞的仁青寬卓,筆觸斑斕,形象鮮明。
宗崇茂對西部的開拓,使他的筆下呈現(xiàn)了一種“他者”敘事。一是他用大量的篇什,寫了在高原漂泊游子的邊緣生活,塑造了一組高原異鄉(xiāng)人群像,這是最有獨特價值也最有光彩的一部分。在《一棵小樹》《老高原》《大老王》《洗澡》《一個女子的死》《我從草原來》《外鄉(xiāng)人的故事》《拉煤人》《晃蕩的十指》《在黑暗中喝酒的兩個男人》中,邊緣者生命的低微與掙扎,隨時消殞如大漠水滴的命運,得到了豐富的展示。一個坐臺女,跟著一個小伙子上了高原,恩愛趕走荒涼,纏綿擊退風(fēng)沙。她懷孕了,為了多拿幾天工資,難產(chǎn),死了。一個十七八的女孩已在高原深處漂泊了好幾年,繼母生了弟弟,她父親在高原更深處挖煤,她有探親假也無家可探。“炭黑如夜,臉黑如炭”,拋錨在荒野焦急等待的拉煤人。又冷又餓。拖著肝病在荒原熬煎,掙錢養(yǎng)家的“大老王”等等。當(dāng)然其中如泣如訴、以悲愴以苦難以孤獨震撼人心的,更有一組描寫他自己的漂泊經(jīng)歷的作品,《翻車記》《異鄉(xiāng)人的疤》《今夜入夢來》《病臥草原的日子》《月光漂白的草原》《孤獨像天堂的羔羊》《餓狼傳說》《攀著月光的藤蔓》等等,引發(fā)廣泛的共鳴和好評。三日三夜的大雪封帳,沙塵暴中困守大漠坐以待斃,翻車余生,高原失語,經(jīng)月不洗澡,經(jīng)年孤獨無告等等,高原生存之艱難,背鄉(xiāng)離家之愁痛,精神無依呼告無人之哀絕,說其字字泣血不為過。不容于故土,不容于異鄉(xiāng),心身俱摧,一個邊緣掙揣的“他者”躍然紙上。漫漫風(fēng)沙中驚魂,皚皚冰雪里回腸,一匹孤狼在高原舐傷,不甘不屈地仰首嗥叫。即使在命運低墮、走投無路、生死難料之際,依然堅持閱讀與寫作,生命之火不滅,人類精神高蹈。
在異鄉(xiāng),在絕境,命運的“他者”宗崇茂,揚起了他的孤狼之旗。
宗崇茂筆下的“他者”,還表現(xiàn)在深切地關(guān)注到了工業(yè)化對游牧文明、人類生活對自然生態(tài)的敗壞。在《多吉家的牦牛》《江倉之狼》《人鼠恩怨》《他們》等篇中,西部生靈得到尊重;那始終留戀已被水泥封住的草地的牦牛群,那因草場退化不得不翻下馬背推起小車打工為生的藏民;在狼嗥與鼠窩,在牦牛的憂傷與牧民的迷離中,作者打開了作為自然與游牧文明的“他者”視角。
箴言與刻畫:接近真理的兩種可能
如旗,如火,如酒,宗崇茂的作品是高度風(fēng)格化的。風(fēng)格即人,宗崇茂是有酒神精神的,狂歡化的,好交游,善飲酒,所到之處,歡笑頓起;詼諧間作,妙語解頤,能使人歡咍嗢噱,滿座生春;一旦無君,舉坐失歡。他的作品也是抒情性的,幾乎都是第一人稱,主觀色彩濃烈。
“一言不發(fā)。今天,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正如以往在很多喧鬧的場合,別人也找不到我的言語。我身陷于巨大的孤獨之中??释鼑业墓陋毲宄喝缢员隳軌蚩吹阶约旱挠白拥褂称渲???墒?,我感到圍困著自己的卻是黑暗的破棉絮一樣的孤獨。我被這破棉絮死死地捂著,幾乎喘不過氣來,也得不到一絲絲回聲,連自己的影子也被吸蝕一空。”
——《與一條黑狗對望》
“記不清月頭月尾,記不清具體哪一天,就象記不住這里的一陣風(fēng),一場雪,因為江倉草原的風(fēng)雪似乎永遠(yuǎn)無所始,亦無所終。惟一能記住的是,天亮了,又黑了。多少個日子,就這樣重疊著,重復(fù)著……
遠(yuǎn)離了城鎮(zhèn)鄉(xiāng)村,遠(yuǎn)離了燈火人群,時間是江倉草原上瘋長的草,我們是星散其中的羊。更別說什么“周末”“五一節(jié)”“中秋節(jié)”了,這些詞像是很久以前某個好女子頭上的鉆飾,只在記憶中閃爍著恍如隔世的微光。”
——《日記的意外功用》
在宗崇茂的散文作品中,隨處看見大量的獨白,大段大段的獨白,全篇的獨白,傾訴與呼喊,生命只剩下疼與叫疼。在宗崇茂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也看到了他對抒情的修正,他走向了內(nèi)省。這就是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箴言式寫作。在他的言語和作品中都充滿箴言式的語句:“遺憾,此次你不能同行,只有荒涼的大地才能盛納荒涼的內(nèi)心。”“醒,聽那雨聲,思緒又回到遙不可及的那陵格勒。我也曾數(shù)過雨點,獨困于帳篷之中;大漠是一張枯黃的,雨聲永遠(yuǎn)無法濕透的紙。”在他的作品中箴言更是俯拾皆是。“也許你會埋怨:人生為何沒有現(xiàn)成的導(dǎo)引以便能夠按圖索驥?直至有一天,當(dāng)你回首從前,你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走過的軌跡,已構(gòu)成一幅多么獨特的地圖,隱含了多少滄海桑田的變數(shù)!”(《地圖》)“墜落的事物,比如流星,比如落葉,不免使人沉重傷悲;而雪的垂落,卻使我產(chǎn)生了飛翔的欲念。”“雪落在大地之上啊——像一張巨大無垠的白紙。它的反面寫著:‘最后的墳?zāi)?rsquo;;它的正面寫著:‘最初的搖籃。’”(《我的雪》)“在希望之中不能獲得的平靜,反而在絕望之中獲得了。”(《碎裂的冰塊》)箴言式的寫作說明他所追求的不只是情感的傾瀉,更追求真理的揭示,在先知式的預(yù)言熱情中,他在努力接近真理。
在宗崇茂最新整理和寫作的一些作品中,又出現(xiàn)了新的創(chuàng)作傾向,在《故園亂拍》《皺蘋果》《濕的瓦》中,一種不動聲色的冷靜敘事開始出現(xiàn)。特別是《皺蘋果》,提供了近乎蛻變的可能,一對七十左右的老夫妻,在風(fēng)起的街角坐下,分吃一個皺蘋果,這個情節(jié)很容易指向愛與溫暖的抒情,但作者封閉了情感的緯度,語言幾乎在“自動化”,只有兩位老人的活動,一種本真在凸現(xiàn),這是刻畫的力量。我一直對崇茂的文字有期待,期待他更多地刻畫真實,提供更多的真相。情感的抒發(fā)可以尖銳而洶涌,但不能使語言接近真理,只有刻畫像風(fēng)與水塑出山原與江河的真相,只有真相在迫近真理。
真情,真相,真理,這就是宗崇茂。
苦難:救贖與虛化之間
宗崇茂的作品,常使我想起《圣經(jīng)·約伯記》,一種苦難敘事。宗崇茂總是給人帶來歡笑,但其內(nèi)心是孤獨的憂傷的,他永遠(yuǎn)是一匹孤狼。這一方面來源于童年期創(chuàng)傷,其次是來自于生命浮沉,命運跌宕,但苦難確實成就了宗崇茂,形成了他完整統(tǒng)一的人格,成就了他的精神和文字。苦難及苦難敘事對于他,是一種救贖。
義人的道路
當(dāng)然,宗崇茂及其文字,作為他者,某種程度上是不自覺的,甚至為了生活,反而是他自己有意識去遮蔽的。他不甚清晰自己的意義所在和方向。他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在西部寫作的一個高潮期后,突然處在失語狀態(tài)。就個體經(jīng)驗的廣泛,觸及生存的極限,靈魂的撕裂,內(nèi)在精神空間的深廣,如此巨大的精神能量,期待著宗崇茂去撕開自己,撕開抒情的面皮,直抵靈魂深處。
短短兩年多,我看著宗崇茂從一件制服,換到另一件,一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在他身上浮現(xiàn)。面色也顯白了,頭發(fā)也有些生機了,小肚子也出來了,常是慈眉善目。平庸中年的跡象,也在他身上腐蝕出了一些痕跡。但是,發(fā)給他短信:哪怕一個世界都不可信,至少宗崇茂可以信,或者一個世界都不信了,還有宗崇茂在信。他回:對兄弟這句話我不謙虛,我擔(dān)當(dāng)?shù)闷鹩肋h(yuǎn)。人生過半,宗崇茂說:我信命。這是不虛妄,是真性命的了然,是敬畏,卻并不是在命運前匍匐。我敬畏這樣的人。
這個越來越無信的時代,一個信者,本身就是他者。而文學(xué)就是異端。一切都已為宗崇茂準(zhǔn)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