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存在與時間

(2019-03-25 11:51) 5594264


  小說是最獨特的藝術(shù)。世上所有藝術(shù),各有其卓異、精深及偉大,皆足驚天泣鬼、嘆為觀止,此毋待言也。但我仍得說,小說在其中獨有一異秉,便是惟有它的包羅萬象、無遠弗屆,堪與造物主比美。小說者,上碧落下黃泉,百態(tài)眾生、纖心秘境,蓋皆出入無禁,自由莫羈,稱得上于自然宇宙之外又單辟一藝術(shù)宇宙。

  故而小說作品與小說家的風貌,也和大千世界一樣千姿百態(tài)。人類自有小說以來,尤其晚近一百余年創(chuàng)作突破寫實主義瓶頸以來,路徑、家數(shù)之繁幾無以計數(shù)。如今小說,仍如過去那樣斤斤于若干繩墨,再無可能。以我國為例,自上世紀80年代興其變革之風,一路至今,藩籬屢拆、清規(guī)靡蕩,小說的藝術(shù)探索性、獨創(chuàng)性空前釋放,而作家各逞其性、率意而為,藝術(shù)自覺與自求盡顯亂花迷眼之致,個性真正成為了小說寫作的本體,確已到有什么樣作家便有什么樣小說的境地。

  作此感慨,與刻下讀儲福金長篇新作《念頭》關(guān)系頗大。福金,余之老友,讀他作品業(yè)有二三十年,于其人其文非不諳曉。不意掩卷《念頭》,我竟恍若見他宛然再生。以往儲福金作品給我的印象,溫良敦厚、憫人恤靈、察幽燭微,頗具君子之風的同時,備極生活如常的真味。無論以年齡和創(chuàng)作積累論,或以常理論,他都是功成名就、器局已鑄,又何須另辟別途?可是一部《念頭》卻讓我意識到,慣熟之途、老成之技在儲福金看來俱不足念。他拿出來的新作,居然又是自我的決絕開拓和探索。

  關(guān)于《念頭》,思之再三,自忖惟“哲學小說”一語可名其質(zhì)。作為話題,哲學與小說的關(guān)系頗俗爛不堪。上世紀80年代反思文學曾有所謂“哲理小說”,托敘事硬塞其作者一二抽象理念,以媚多愁善感之讀者。歐洲啟蒙主義時代,亦有徑借小說為軀殼、將小說寫成哲學講章的例子。這些都是對于哲學與小說關(guān)系的荼毒,識者不取不屑。哲學真正融入小說,化為小說的血肉、呼吸與精魂,蓋自現(xiàn)代主義起,尤以法、德、意大利語作家擅之。自那時以來,緣小說而縈思、穎悟生命真諦,漸成現(xiàn)代讀者特有的恩惠和享受,也極大改變著人對小說藝術(shù)的認知。但在中國,雖然數(shù)十年來小說變革巨大,迄今這卻是未獲顯著進益的方面,當年先鋒派作家故弄玄虛的不乏其人,而真正登于哲學之境的小說作品則恕未聞之。

  哲學融入小說,既不是作者憑借故事人物將其一己理念說教于讀者,也不是把哲學的演繹從大學講堂或哲學論文搬到小說中來。小說之有哲性,在乎它所摹觸的生活情狀、生命過程,內(nèi)在地包含非思悟不能解的憂患、擾雜、疑惑、暖昧、掙扎等種種精神困境及奧義。當一件小說作品,未曾深入于這種層面,勿謂有染乎哲韻。一言蔽之,所謂“哲學小說”絕非用小說闡述哲學,而必是創(chuàng)作本身從生活或生命中發(fā)啟、開采、呈現(xiàn)、灼亮了某種哲學旨喻。

  我對《念頭》的稱道,蓋在于此。

  《念頭》是一個名叫張晉中的人物的故事。而張晉中,或是迄今我們小說中僅見的從靈魂煉獄和自我確認的角度出現(xiàn),并被顛來倒去拆解和表現(xiàn)的人物形象。此類藝術(shù)形象,煢煢大者當推歌德筆下著名的浮士德。浮士德于其一生,在愚智之間、生死之間、善惡之間、美丑之間,出而復入、入而復出,飽受煎熬,令人性之兩難與背反窮形盡相,世稱“浮士德難題”。惟因觸及了“難”字,讀者得諸浮士德形象的,方不復止于獵奇,而必鑒及自身,引發(fā)對于生命止歸的思悟。我們說,過去中國敘事藝術(shù)從小說到戲劇,的確尋不見一個這樣的人物。所幸到了張晉中,這一頁終于翻了過去。

  然而,身為評論者,援以史例術(shù)語指論一番很是輕松,作家卻須一切落實為藝術(shù)的構(gòu)筑。此談何容易?將哲學與小說相融,使之化為藝術(shù)的結(jié)晶,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主題與人物構(gòu)思只是基礎(chǔ),更棘手的方面在敘事方式。這種小說勢必在架構(gòu)上要別出心裁、有所創(chuàng)新,使繁多雜芟的寓意、指向、回聲整合于某種敘事邏輯,為讀者提供進入人物精神世界迷宮的路徑。我在領(lǐng)略張晉中的形象意蘊時,特別注意著作者的結(jié)構(gòu)運思,研究他如何處理這樣一個非線性人物的塑造難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連這個問題的解決也是巧妙地將藝術(shù)與哲學熔于一爐。海德格爾有名著《存在與時間》,我并不知道儲福金構(gòu)思《念頭》時有沒有想到過它,但在我看來,這部小說的的確確是以“存在”與“時間”的兩條線索或兩個聲部,實現(xiàn)其情節(jié)構(gòu)筑的。人生閱歷、人際交往,是生命的“存在”層面;年代背景的穿插、往復,則是生命所處的“時間”狀態(tài)。作者通過這樣一種雙向敘述,不僅賦予小說以藝術(shù)上的變化與搖曳,更將生命之主體意志與生存之客體情境之間的撕扯、抗命、迎逆等等沖突之狀,一一揭橥。“有時候念頭正冒著,突然觸及了一個外物,念頭便化成了場景。”第六章此語,可謂作者的小說自詮。“念頭”者,生命意志也;“場景”者,生存情境也。人之一生,莫非為此二者所奪所爭,而趨善趨惡、是悲是苦或足與不足,惟有靜待它們較量的結(jié)果。

  《念頭》還以充沛、炫目的詩性,使我刮目。比興之筆比比皆是,比如張晉中之睇碗蓮,比如“蝴蝶”臺風來臨那天,黎明之際雷電的大段描寫。至少,這不同于我自以為熟悉的儲福金?!赌铑^》帶來的驚喜,區(qū)區(qū)小文蓋難盡之。我只能說,一位作家到了這種年紀,猶能煥然一新、迸發(fā)別樣的藝術(shù)能量,良可慕嘆。

來源:文藝報 | 李潔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