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時代,一直處于持續(xù)性的歷史轉型中,這一轉型巨大而深刻,涉及到社會生活和人們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我們的文學如何書寫這一轉型,如何以“文學”的方式揭示與書寫轉型時代廣大民眾的精神與生存,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但也極具挑戰(zhàn)性的課題。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改革開放以來40年的中國文學,其主要面貌和主要成就,便在于此。僅僅在短篇小說這一創(chuàng)作領域中,我們就能舉出像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何士光的《鄉(xiāng)場上》、陸文夫的《圍墻》、鐵凝的《哦,香雪》、范小青的《城鄉(xiāng)簡史》和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等很多令人難忘的名篇佳作。朱輝的《七層寶塔》(《鐘山》2017年第四期),又一次令人高興地讓我們看到短篇小說以其特有的方式與優(yōu)勢伸進了我們時代的深處,并且進行了相當精準的探詢、把握與揭示。
《七層寶塔》自然是寫轉型,寫我們這個時代巨大而深刻的社會歷史轉型,更具體地說,它之所寫,主要還是當下中國急劇推進著的城市化轉型,這無疑是鄉(xiāng)土中國現代性轉型的最新進程。表現在小說中,就是唐老爹和他的鄉(xiāng)親們搬離老宅,進城上樓,村莊與故土不僅成了“光溜溜的大地”,而且“已經被大路小道劃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來的那么直”,變成了“未來的開發(fā)區(qū)”。進城后的他們,無論是時空體驗、生活方式,還是倫理關系、價值觀念與心態(tài)結構,全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關于這些變化,作品中有許多生動的書寫。朱輝以其看似平常,但卻異常巧妙的藝術構思,一方面以唐老爹與其“沒出五服的孫輩”阿虎之間的沖突為主線來展開敘述,賦予“代際沖突”的敘事模式以新的、豐富復雜的多重內涵;另一方面,朱輝又將作品中的沖突偏重和聚焦于寶塔,從而使寶塔不僅成為唐老爹與阿虎之間諸多沖突的重要內容,也成為唐老爹自身內心沖突與精神關切的焦點所在,這樣一來,寶塔在作品中的功能,便超越了故事情節(jié)與生活現實本身,具有了意蘊深厚的象征意味。
寶音寺里的寶音塔——唐老爹對寶塔的牽系與眷戀遠遠不只是因為它的遺產屬性和文物價值,而是在于其可安“身”、“心”的精神文化意義。小說開頭的第一部分就寫到進城后的唐老爹身心難安的種種不適:“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這個身子。住老宅的時候,他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現在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說掃,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墒请u把他叫起來了?,F在他人起來了,身子豎起來了,可是村子也豎起來了,他沒了個去處。”朱輝獨特而又敏銳地揭示了鄉(xiāng)土中國城市化轉型中對于農民來說所引發(fā)的時空體驗的變化,鄉(xiāng)村生活,已經轉型為不循自然時間、更具現代性的城市生活;在新的城市空間中,身體所面對的,也不再是天空、大地等鄉(xiāng)土自然,而是更具規(guī)劃性的城市空間,是被“豎起來”的村子。因此,寶音塔便成了唐老爹最為重要的去處,“看見寶塔,他才覺得安心”。寺已毀圮,“寶塔還孤零零地立著”。站在塔上,遠望已經“光溜溜”的故土和在“一排排整齊的樓房”中的現在的家,那個他認為自己終將老死其中的“水泥盒子”,“滿塔的風”中,唐老爹的內心,涌起的是令人動容的無盡憂思——“此刻他滿耳的風,心卻空落著”……
毫無疑問,唐老爹是朱輝為我們的文學史提供的又一個令人難忘的典型人物形象。許多年來,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問題似乎早已被我們忘卻。批評家、研究者包括我們的很多作家,似乎早已輕忽或忘卻了這一問題的極端重要。在朱輝的筆下,唐老爹的形象真切、生動,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和生活細節(jié),使老人的性格獨特、鮮明,飽含著鄉(xiāng)土中國城市化轉型所引致和賦予的非常深厚的歷史內涵。從唐老爹這里,我們能很自然地聯想和上溯到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由梁三老漢、陳奐生等所組成的人物形象譜系,個體命運與性格的獨特性和歷史的相遇拜我們的作家所賜,栩栩如生和飽滿真實地獲得了生命,進入了我們的文學史記憶。
在唐老爹和阿虎“代際沖突”的故事主線中,唐老爹,自然是朱輝用力刻畫的主要人物。但是對沖突另一方的阿虎,朱輝的刻畫也刻未稍懈。如果說,朱輝對唐老爹的刻畫是重在取其“莊”,深深地寄予了朱輝的認同,寄托了朱輝似乎與老人一樣的對于鄉(xiāng)土世界、對于以塔為象征的傳統文化的眷戀,那么,在阿虎這里,朱輝的刻畫則偏取其“諧”,阿虎嬉皮笑臉、吊兒郎當和滿不在乎的性格特征恰好與唐老爹形成了對比與反襯,也使敘事充滿了戲劇性。小說中的阿虎下手毒雞,盜挖地宮,囤積、販賣焰火、炮仗和喪葬用品,沖擊與挑戰(zhàn)的,無疑都是唐老爹所一直看重與依持的包括鄉(xiāng)村倫理、鄉(xiāng)風民俗等在內的“規(guī)矩”和“道理”。輩分高,有族望,“講了一輩子的道理”的唐老爹在自然村落被打散解體變?yōu)?ldquo;江山新村”,早前的村民也“搖身一變”成了“市民”,“各使各的招數,做起了各種生意”之后,他所代表的以往的“道理”,遭到了阿虎不以為然的強烈挑戰(zhàn)。在唐老爹看來,“從心所欲,不逾矩,阿虎光是從心所欲了,忘了個不逾矩。過分了”,實際上,這也是作家朱輝對阿虎的評價。正是在對阿虎的評價和對阿虎形象的塑造中,透露出朱輝對鄉(xiāng)土社會城市化轉型中種種失范所導致問題的深切憂思。
但我要說,朱輝對一切,其實仍然抱持信心。《七層寶塔》中,熨帖親切的精妙語言和七層寶塔般的精巧結構,構制和堆疊著復雜的情愫以及諸多意味深長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這顯然讓我們聽到了一聲嘆息。朱輝雖然關切著鄉(xiāng)土中國城市化轉型中的種種問題,不無眷戀與憂思,但在根底上,他對人性,仍然是樂觀的?!镀邔訉毸方醵皋D的結尾,便很明確地告訴我們,轉型之際,一時之間,即使人心有所失衡,有所畸變,但是只要行之不遠,天良尚存,一切就會依此重建,重新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