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的《金川河》是一部很有特點的小說,它首先給我的感覺是一部混淆文體界限的小說。這種混淆非常有意義。在小說尤其是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領域,至今文體意識還很淡薄,同時文體意識又很混亂。很多作家對文體意識有一種誤解,以為在傳統(tǒng)小說寫作的文體中間隨便加點元素就是文體革新,比如加上很多注解,或者加異體字排版,如果這就是文體革新,這文體也真是太容易革新了。這就是文體意識淡薄以及文化意識混亂所造成的寫作現(xiàn)象。小說文體的突破依賴于作家對于文體的清晰認識和對于小說敘述功能的充分把握,這對作家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督鸫ê印吩谖捏w上就給我們良好的感受,它既混淆了文體界限又能形成完整的藝術結構。
我所說的混淆主要是指是小說和散文這兩種文體界限的混淆。修白是一個有清晰的文體意識的作家。她的這部小說建立在故事的基礎上。故事是虛構的產(chǎn)物。而散文和小說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散文是不能虛構的,散文這一文體預先就對讀者作了真實性的許諾。因此散文不虛構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寫作倫理。每一個閱讀散文的讀者都會有一個期待,期待作者從倫理上保證他所敘述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但是,今天文學寫作倫理已經(jīng)全線崩潰了,如今散文作家不再有寫作倫理的約束,他們虛構起來似乎理直氣壯,因此虛構在散文中很泛濫。我讀散文時只把它當成文學修辭來讀,而不會把作者的敘述當成真實場景來對待?!督鸫ê印愤@部小說很神奇,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我情不自禁地將其當散文來讀,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閱讀感受。我感覺修白是在傾訴真實情感和真實的體驗,她在給我們提供一個真實的生活,仿佛非小說的成分非常突出。從結構上看,修白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先建立起故事的框架,再在這個框架內(nèi)擴展內(nèi)容。《金川河》是以個人經(jīng)驗、體驗和記憶為主要線索,并通過小說的方式進行虛構,它提供了新的閱讀感受和新的審美世界。這是《金川河》最大的特點以及最有價值的地方。
小說作家在文體上進行有意的嘗試非常有必要。我們怎樣認識小說,怎樣認識文體,這不光是理論家的問題,同樣也需要作家進行理性的總結。《金川河》明顯感覺到作家在文體上的自覺性。這部小說在敘述上具有多樣性的特點。大致上說,作者主要采用了兩種敘述方式,一種是家族歷史敘述,一種是個人記憶敘述,這兩種敘述交織進行,有所穿插,自由瀟灑,一切都符合內(nèi)在的邏輯。家族歷史敘述完全是客觀化的冷靜分析的敘述。而個人記憶敘述,特別以童年記憶為主的個人記憶敘述,有很強的主觀性,是一種抒情性的文字。兩種敘述如何交織、協(xié)調,必然要在結構上進行思考。修白的處理方式就是不同的章節(jié)以不同的敘述為主,單數(shù)章節(jié)是以個人記憶敘述為主,比如第一章是“童年”,第三章是“少年”,第五章是“瘋狂的人”,第七章是“靜默如啞巴的人”。雙數(shù)章節(jié)則以家族歷史敘述為主,比如第二章是“連云港淪陷”,第四章是“鬼子與汪偽政權”,第六章是“逃亡滇西”。她的這種結構布局,思路清晰,搭起一個完整的藝術結構,兩種敘述交替進行,帶來審美的多樣性,很有特點。修白的敘述,覺得是一種感性化寫作,是一種個人記憶碎片化的書寫。當然,感性化或碎片化,也是現(xiàn)在很流行的敘述方式,有些作家完全就是憑著自己的感性去寫個人記憶,讓直覺自然地流淌出來,這種敘述方式如果仔細加以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藝術結構多半是不完整的。修白的寫作卻不是這樣,雖然表面看上去是感性的,但這些感性的文字實際上已經(jīng)經(jīng)過作者的理性思考的,從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結構。她的個人記憶活靈活現(xiàn),具有感染力,但是,她不被感性牽著走,她有自己內(nèi)在的理性和邏輯。這些看似不完整的記憶碎片,你若仔細琢磨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背后有一條潛藏的邏輯線索,碎片與碎片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或是遞進,或為因果。
讀修白的這部小說,也讓我聯(lián)想起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個人化寫作,或稱私人化寫作,當時一些女性作家強調個人情感的自由書寫,這種個人化寫作有著自身局限性,它沉湎于自我,拘束于感性。修白能卻能超越個人化寫作的局限,就在于她在個人化的傾訴中融入了沉思,她能跳出沉湎于自我情感的狀態(tài),對記憶和體驗進行一種冷靜的思索,把沉思用哲理化方式表達出來。
《金川河》的小說文本帶有非常豐富的內(nèi)在意義。她不是單一的主題書寫,涉及很多方面的思考。比如母親與女兒的關系是重點內(nèi)容,尤其在小說的后部分,這方面分量更足,它涉及到母愛問題。修白對母愛提供了另外一種視角的書寫方式,揭示母女關系的多種可能性,以批判性的姿態(tài)去書寫母愛。以前有作家這樣寫過。徐小斌在大家廉價歌頌母愛的時候,就在她的小說中對母愛進行批判性書寫?!督鸫ê印分械哪笎凼呛芴厥獾模灾劣趯⑴畠旱某砷L置于一個非常特殊的場域之中。“我”在童年時候軟弱的反抗,是成長以后至深反抗的起因。另一個方面,這個小說有新的思索空間。整個小說有著很多有意義的思考,包括怎樣面對歷史,小說也提供了新的方式,這就是在自然形態(tài)下進行歷史書寫,不要在歷史觀的左右下去對待歷史。
修白既然在小說采用了兩種敘述方式,那么她在不同的敘述語境中采取不同的方式去對待歷史。講述家族歷史時完全是客觀化的敘述,那么修白會顧及大歷史,會看到歷史有主流有中心,比如寫抗日戰(zhàn)爭歷史時,會正面寫到人們面對侵略,怎么去處理自己。而進入個人記憶的敘述時就會以另一種姿態(tài)去面對歷史。伴隨著個人的童年記憶、少年的記憶,修白在敘述中所呈現(xiàn)的歷史就變得非主流、非中心,是一種日常生活流的歷史。包括她寫到改革開放的這段歷史,因為她書寫的是在這段歷史中的個人記憶,因此她不會去理睬改革開放對于社會的重要意義,不會去在意如何把握歷史核心。這是一種自然形態(tài)下的歷史場景書寫,它讓我們能夠更準確地、更精細地把握歷史核心是什么。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慢慢給個人與個性提供一個自由空間,就是個人與個性如何去拓寬這個空間。修白的書寫剛好觸碰到這個歷史的核心點。我以為,這并不修白的有意為之,而是因為她采用了一種放松的寫作態(tài)度,從而使得她能夠更寬容地對待她描寫的對象。她不是提供一種單一的主題,這樣恰好能使得小說的內(nèi)在價值更加豐沛,給讀者提供的思考更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