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六十一期

2015年05月26日 09時47分 
 

面對青花

趙翼如

 

 那年老阿婆離世,父親讓我取些舊物留念。我揀了一堆沒人要的線裝書和舊瓷器。這在80年代成了可笑的癡迷。

 

 可我就是無端地喜歡——那一派素凈的青花,天生一副古典儀表,極具東方性格。與之相伴的,是老家的青磚、青瓦、青石街。

 

 藍白相間的單純里,活著從前的安靜世界。

 

 其實我并不懂瓷,有的只是些神秘感應(yīng)。古瓷看久了,有一份水意,青花像是水里開出來的。據(jù)說好瓷青如天也薄如紙——是暗示其易碎命運?但瓷器雖薄,胎骨極堅。它可以碎裂,質(zhì)地卻不可更改……

 

 面對青花,人會慢慢脫盡火氣。

 

 本期《行者》,有學(xué)者南帆“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文字表情;有畫家湯光明關(guān)于瓷器的“青色記憶”。

 

縱橫隨心

/南帆

 

 一個作家憤憤不平,他的書法被稱為“文人字”。他覺得屈辱,“文人字”如同降格以求。一幫玩票的家伙,不入流。這時的“文人字”似乎是一個委婉的說法——這些人的書法有點意思,但是不登大雅之堂。

 

 可是,“文人字”是不是還有另一種涵義?文人擅長構(gòu)思,有想象力,“文人字”情趣盎然,不如通常的書法家那么刻板地循規(guī)蹈矩。一些大文人胸襟開闊,他們的格調(diào)、氣象不可避免地流露于書法之中。魯迅的字渾樸自然,不驕不矜,隱含了一點小小的慵懶或者頹放,與他雜文之中戲謔反諷的口吻相映成趣。不過,魯迅的文名如此顯赫,以至于遮蓋了書法的聲望。魯迅肯定不想做一個專門的書法大師,估計他不介意“文人字”之稱。

 

 構(gòu)思和想象的獨出心裁往往打破常規(guī)另行設(shè)計?,F(xiàn)在的不少“文人字”顯出很強的設(shè)計感,甚至帶有裝飾意味。可以設(shè)計三五個字寫一塊牌匾,一幅中堂,然而,數(shù)十個字寫成完整的一段往往不那么自然,機心畢露。一首詩之中一聯(lián)精彩,全詩有了重心,張弛錯落,主從有序;真的字字珠璣,要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按在一起。過多的佳句堆砌,猶如一群擁擠的魚兒攪翻了一塘池水。一幅書法更是如此。設(shè)計的字多半有個性,倔頭倔腦的,聚集在一起就會相互沖撞。鄭板橋的字是有設(shè)計感的,號稱楷、隸、行、草熔于一爐,同時兌入畫竹、畫蘭的筆意。把這種字收攏為一個整體,奇崛峭拔如“亂石鋪街”,沒有他的才情辦不到。另一個大書法家黃道周的字也構(gòu)思得很特別。他的書法之中,許多字右肩高聳,有桀驁不馴的神氣。如果沒有另一些溫和平淡的書寫居間調(diào)停,那么多右肩高聳的家伙說不定會打起來。黃道周與王鐸是同時代的人,閩南的鄉(xiāng)親。他性情剛烈,屢屢犯顏直諫,一次又一次地被皇帝貶官;明亡之際,抗清死節(jié)——這一點與王鐸南轅北轍。

 

 文人計較“文人字”,看來是常見的事??梢哉f文章不好,也可以非議人格,就是不能看輕他的書法。哪怕無關(guān)潤格,也不肯落了下風(fēng)。老婆或許是別人的好,字一定是自己的好。不就是寫幾個字的事情嗎?的確,那些文人就是不惜為這件事打口水仗,說風(fēng)涼話互相刻薄,必要時甚至揮動老拳。當然,也有例外的人物,例如蘇東坡與黃庭堅。宋人的《獨醒雜志》記載一則軼事:某日蘇黃二人晤談。蘇東坡對黃庭堅說:你近時的字雖然清勁,但筆勢有時太瘦,如同樹梢掛蛇呀;黃庭堅答曰:我不敢妄議您的字,但偶爾覺得偏于肥扁,如同石壓蛤蟆。二人相對大笑,都愿意認可對方的譏評。蘇黃亦師亦友,他們的寬懷大度,才高八斗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都是名重一時的文豪,幾句無足輕重的貶辭改變不了他們的地位。而且,我還藏有一個猜想:兩位大師如此謙遜,或許另有一個原因——書道深奧,自以為是只能證明沒有多少見識。

 

 書法不是武功較量,找不到某一個具體的對手,贏了某某人就可以號稱武林至尊。書法史將“天下第一行書”的美譽授予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如今所見到的多種《蘭亭集序》墨跡,是虞世南、褚遂良等眾多后代書法家的摹本。流行最廣的傳說是,《蘭亭集序》傳到王羲之第七代孫智永和尚手中,被唐太宗李世民設(shè)計奪走,繼而殉葬于他的陵墓之中。我寧可相信,真跡的渺不可見保證了《蘭亭集序》永恒的“第一”。神是不能現(xiàn)身的。如果《蘭亭集序》不是存活于人們心目中,而是陳列于某一個博物館的櫥窗背后,怎么可能沒有人挑肥揀瘦?王羲之無愧書圣,然而,他未必永遠是攀上巔峰的最后一級臺階。

 

 許多書法大師都有一種感覺:落在紙上的筆墨與真正的書法理想僅有一步之遙,但是,真正書法的理想模糊難辨,如同一個揪不住的幽靈?;蛟S,真的“功夫在詩外”?這些大師不時逛到書法之外,祈求江山之助。王羲之愛鵝,顏真卿揣摩屋漏痕,懷素觀察夏天的云朵,米芾拜奇石……他們肯定覺得,書道不限于筆墨,而是寓于天地之間。

 

 然而,古人還有另一種觀念:書法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余事”,不可玩物喪志,投入過多的精神以至于耽誤了人生的正事。所謂人生的正事,只能是修齊治平,文韜武略——充當一個“書癡”,志向太小了。不就是如何寫字嗎?茫茫無邊,立地成佛,見得到真性情的就是好字。我翻閱過一本西泠印社印的陸游《自書詩卷》。手書詩八首,一看就知道是陸游暮年的墨跡——書寫時他已經(jīng)是八十高齡的老翁??v橫隨心,濃淡隨筆,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副超然無羈的神氣。這大約也算得上“文人字”。然而,人、詩、書三者合一,這就是天籟了。

 

記憶著青色

/湯光明

 

 要到龍泉,從上海走須橫穿整個浙江。

 

 真是太偏僻了,但伴著一路綠色,總讓人心里愉悅。終于又見到龍泉青瓷了。

 

 青瓷是浙江的發(fā)明,世界上最早的青瓷就出在德清一帶。

 

 南宋以來,直到1978年前,中國一直以手工業(yè)出口來換取銀子。龍泉的瓷土為冷戰(zhàn)時期的國家換了不少外匯。

 

 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結(jié)婚時能買上一套可十二人用的“72頭”青瓷餐具,是讓人羨慕的,也真是奢侈品。

 

 幾年前在斯德哥爾摩街頭的店里,遇見一咖啡杯,粉青色,帶印花金魚,是當年中國的出口產(chǎn)品。我把失寵的她帶回了上海,想必她的老主人的后代是更習(xí)慣宜家餐具了。

 

 江南的生活和青色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清明的青團,端午的艾葉、粽子和青梅,不斷記憶著青色,強化著這易變的、有生命力的色彩。用青山綠水淘煉的青瓷,就像是那些松樹、溪流在器物上濃縮成的畫面。

 

 青瓷,乍看都是青綠的色調(diào),由于釉中的鐵含量不同,燒成氣氛不同,釉色有著豐富的變化。龍泉青瓷,一般有粉青、豆青、梅子青。那年我們一家三口在龍泉大窯古村、宋代古窯邊的水塘里,發(fā)現(xiàn)許多梅子青瓷片,在深綠色的水底躺著,晶瑩如玉。

 

 這次同行的建筑師叫國廣喬治,日裔美籍。在去龍泉的車上就問,什么是“雪拉同”(Seladon)?就是青瓷么?別說他,一般浙江人你給他一堆青瓷讓他分清越窯青瓷、甌窯青瓷、龍泉青瓷也不容易。法國人喜歡顏色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們給龍泉青瓷起了個獨立名字,以示特別。這個歌劇角色的名字,確實給人以神秘的效果。我曾給法國陶藝家做講座,當他們觸摸到宋代Seladon實物時,眼珠都驚訝得和青瓷一樣了。

 

 古典時代再好的顏料也會隨歲月而變化。把顏色固化在器物里且永不褪色,這是瓷器的偉大之處。把千峰之翠凝固在日用器中,這真是智慧而又美麗的生活內(nèi)容。戰(zhàn)國時期就成熟的青瓷,到宋代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努力,人們燒出了越來越純的青色,想想都讓人感動得“受不了”。

 

 再次拜訪宋代龍泉窯址,特別是新發(fā)掘的溪口哥窯遺址,我很興奮。幾位年輕設(shè)計師見到實地實物,也都有些激動。我們竟錯過了窯址,走進山里去了?;剡^來爬上山坡,正午的陽光下,在紅土地映襯下,看見滿地閃耀著綠色的星星。你只能說,無與倫比。一行其他人受不了高溫躲進轎車要趕路,我和幾個年輕人盡量在山坡上拖延著,國廣則不斷爬上爬下拍著現(xiàn)場照片……

 

 從大窯開回龍泉這一路,山色絕佳,這是通往泉州的“海上陶瓷之路”的起點。這天有臺風(fēng)影響,云動得快,陰影配合這丘陵上層次豐富的綠色,山峰在快速移動著,我看著這車窗外的長鏡頭,變幻著的綠色,一臉愜意。

 

 國廣回過頭看著我說:“so, you are very happy.

 

 我回答說“是的,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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