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致的禮物
趙翼如
這個母親節(jié),我在享受兒子送的禮物:一個草編的包,里面裝著來自北美的玉米種子、紅橡種子,插在草地上的太陽能夜光燈;竹籃狀的小小音響,正好懸掛在枝頭聽?!袄蠇尩臍赓|(zhì),適合與草木為鄰。”
哈,敦促我回到大地再“養(yǎng)育”呢,謝謝這份“懂得”。的確,我的人生美學建在橡樹上——無用之美構(gòu)成了生命底色。
慢慢撒落種子,真有說不出的親和。終于能像植物一樣自由伸展了。行過八千里路云和月,為什么又走回這棵樹?
回望中,又見柯羅畫布上飄飛的葉子,古樹閱盡蒼涼后的天高云淡。“人活不過一棵樹”,而靈性是可以不斷生長的。
本期《行者》,有徐則臣、徐皓峰、甫躍輝等70、80后探尋的“內(nèi)心故鄉(xiāng)”。
回老家
文/徐則臣
小時候不懂天文地理,想事情完全跟感覺走:大人說,咱們這地方發(fā)不了大水,百川東到海,此去百里就是大海,都流過去了;小時候過年貼對聯(lián),老人住的房門口貼的都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家在連云港市東海縣——這么多東海。于是很多年里我就認為,百里之外的那個海一定叫東海。要說故鄉(xiāng)還有點什么特色,那就是靠海,靠東海。雖然我們從來吃不上海鮮,太貴,唯一讓我生出與海為鄰感覺的是蝦醬,把很小的海蝦搗碎了做成的醬,走街串巷地賣,打開壇子,腥味把大海的氣息送了過來。就這一線關(guān)于海的消息也讓我激動:我家住在東海邊。
念到了中學,突然看見地圖上說,我們家旁邊的那海叫黃海,我就蒙了。如果它叫黃海,那祖祖輩輩住了多年的“東?!睆暮味鴣??沒理由了。我忽有種虛幻感,腳底下的大地都不結(jié)實了。我引以為豪的“東?!?,不過是黃海西邊的小縣城。跟大海原來不是至親。多少年來我都跟外地的小伙伴吹噓,俺們那疙瘩氣派,跟大海同名同姓。鬧了半天人家姓黃。
出門再也不說我家在東海之濱了。
再后來,我弄明白了,說到底不在那海姓東姓黃:如果我不把故鄉(xiāng)和大海扯上關(guān)系,關(guān)于故鄉(xiāng)我實在找不到可說的了。念大學時自我介紹:我故鄉(xiāng)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連海都轉(zhuǎn)身姓了黃,可見故鄉(xiāng)被拋棄得多么徹底。我把縣志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了遠引自南北朝的文脈,詩人鮑照,“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頭開得不錯,下文沒了,接下來一口氣撂了一千多年的荒,總算出現(xiàn)了朱自清,可人家朱先生還不認,“生于東?!辈凰闵叮伴L在揚州”才管用,朱老師就覺得自己是揚州人。白紙黑字,你想貼都貼不上去。
有一年在美國愛荷華大學,我去聶華苓老師家,看見一個雞蛋大小的圓錐形晶體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在風里搖擺旋轉(zhuǎn),每一個棱面都閃動清涼五彩的光。聶老師問:認識水晶嗎?辟邪的。水晶能辟邪我還真不知道,但水晶我認識,沒準這還是從我老家來的。聶老師問我老家哪里,我說東海,毛澤東的水晶棺就是那里出的。聶老師一拍手,說:呀,東海!當水晶和東海接上了頭,別人立馬知道我從哪里來的了。
有了。從此被問及桑梓何處,我不再糾結(jié)東海是否在“東海之濱”了,我說:水晶。
如果你對東海的水晶儲量和質(zhì)量居全國之首無所知,沒問題,知道紀念堂的水晶棺就可以了。1976年毛澤東去世后的第三天,國家地質(zhì)總局派特使到我們縣,傳達“一號任務(wù)”:調(diào)運東海水晶制作水晶棺。從9月到年底,共有20多噸天然純水晶運送到北京。到哪找這么多現(xiàn)成的水晶,得挖,全縣人民都扛著鍬下地了。挖水晶是個技術(shù)活兒,科學說法是找礦脈,民間傳聞就神奇了,說水晶的礦脈會跑,找到了你得弄紅綢繩子打頭給系起來,就跟挖人參似的,別讓它跑了。1977年水晶棺制成。就是紀念堂里看到的那個,扛得住八級地震。板材的石英純度達到“六個九”,板材之間焊接時要先把水晶熔掉,必須在熔化的一瞬間完成焊接。據(jù)說至今世界上再沒有人能生產(chǎn)出來。
沒挖出來的水晶依然默默地被埋在地下。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突然水晶就醒過來了。我在縣城念書,沒事大街小巷地走,但凡像樣點的家庭都開了小作坊。切割,打磨,拋光,做成項鏈、眼鏡片之類的東西。我念完大學回老家,赫然已經(jīng)是聲名鵲起的“水晶之都”了。前年我去一雕刻大師工作室參觀,一件觀賞晶價值三百多萬,并攏的一只手掌大,形狀像個窈窕女子倚石而立,取名《人約黃昏》。
上一次回老家,進了城就開始堵。要在別的地方,我早開始好一通抱怨,但在故鄉(xiāng),我一聲不吭,我一點都不著急。這車堵得我心情很好。(兩邊一溜專賣店,我一家家看)一個小縣城,是你想堵車就能堵得了的么?想起多年前,我念高中,在縣城一條破舊的馬路上看見一輛破舊的卡車,裝著一塊巨大的水晶,完完整整的一塊,用鐵鏈和繩索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車上。它有幾噸?
語言里的故鄉(xiāng)
文/甫躍輝
2008年十一假期,弟弟從北京到上海找我。那是弟弟第一次到上海。我們?nèi)チ送鉃?,去了崇明島,本打算到東灘看海,到了才發(fā)現(xiàn),根本看不到海,茫茫無盡的,是蘆葦。那夜住在一家農(nóng)家樂,走出門去,看到好多排小洋房。不少人在門口納涼,聽他們聊天,說的并不是上海話,一問竟是當年修三峽大壩時,從壩區(qū)搬遷來的。問他們,回去過么?有個老人想了想說,回不去了,家都在水底下了。
從崇明島返回市區(qū),等船時我和弟弟聊天,說的老家方言。忽然,一個中年男人站到我們面前,問,你們是施甸人嗎?我是施甸姚關(guān)的。
好多年過去了,我已忘記那位大叔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始終記得那一刻,我是何等的驚訝,又是何等的欣喜。在距離老家?guī)浊Ю锿獾某缑鹘?,一個人準確地在無數(shù)聲音中聽出了我們的聲音。
我到上海十二年了。每年都會回老家施甸。每次到家,我都會立馬說回方言?!畛鯉啄?,我并不能夠很快在兩種語言之間奔波。在家里,偶爾會蹦出一兩句普通話;回到上海,偶爾又會蹦出幾句方言。大概要三四天,我才能讓自己在一種語言里完全安穩(wěn)下來。在什么地方說什么地方的話,本是理所應(yīng)當。但老家人聽到我一口方言,多少都會有些吃驚。因為村里有些人到外面讀書了,或者打工了,回來后說的,便不再是純正的方言,多少會夾雜一些怪異語言。他們在潛意識里,或許是要藉此獲得某種對村里人的俯視感吧。他們的舉動,或許令人發(fā)噱。但類似的舉動并非鄉(xiāng)里人獨有,城里人也一樣。我就見過一位飽學的上海年輕人,到美國幾年,回來后便在談話中不時夾入英語單詞。
很多時候,我們總在逃離故鄉(xiāng)。不單單讓身體逃離故鄉(xiāng),也要讓語言逃離故鄉(xiāng)。身體的逃離比較容易,語言的逃離卻是最最困難的。但逃離之后呢,往往是回歸。當我們試圖回歸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消失了。故鄉(xiāng)先是從現(xiàn)實層面上消失的,接著是從語言中消失的。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兒。就像我,雖然堅持回到老家就說方言,可終究,那些真正讓這門語言區(qū)別于其他語言的東西,正難以挽回地在改變。
云南話屬于北方方言,和普通話并沒多么巨大的差異,但這兩種語言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有些東西,永遠只能用普通話表達;有的則只能用云南方言表達。
故鄉(xiāng),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那只能用方言表達的所在。
多少人感慨,時代列車行駛得太快。我們坐在這車上,不知道奔向何方。故鄉(xiāng)語言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世界,正在迅速遠去。
很早就聽說,施甸縣有不少契丹后裔。今又看到一則微信:《強悍的契丹民族消失的原因》,文末說,有人認為契丹流落到了云南。在施甸發(fā)現(xiàn)了不少以刻有契丹語的墓碑,祠堂里發(fā)現(xiàn)了篆刻有“耶律”二字的牌匾,種種的遺跡都表明,契丹來到了這兒,這兒有契丹的子孫,但“畢竟漠北和云南相隔萬里,在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之前,學術(shù)界始終未能給這個自稱契丹后裔的族群正名”。我想,所謂“確切的證據(jù)”,或許應(yīng)該在語言里吧?不知道還有沒有施甸人能說契丹語?或許沒有了吧。但我相信,總有一些契丹詞語,仍舊堅固地嵌在施甸人現(xiàn)今的語言里。那是昭示我們身份的隱秘符號。
關(guān)于故鄉(xiāng),關(guān)于語言,關(guān)于在不同地域——尤其是不同語言間奔波的人,都是我想在《普通話》這篇小說里說的。那個叫顧零洲的人,他和我一樣,從云南來到上海,從說云南方言的云南來到說上海話的上海,而他呢,卻在上海說著普通話,在云南總被人想著會說普通話。他在不同的語言間輾轉(zhuǎn),試圖尋找一個立足地,安放自己的身體,也安放自己的靈魂。
舌尖上的中國,最主要的不是飲食,而是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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