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被照亮
趙翼如
一個鄉(xiāng)下女傭,白天洗衣、釀酒,也從花草里提取顏色。晚上一碰畫板,黑夜就關到門外去了。世界在那一刻被照亮——信手涂鴉出驚世駭俗的畫,美得令人不安。
這是法國畫家薩賀芬的傳奇故事。
由此感知另一片時空?!拔业撵`感來自天上。當你不快樂的時候,就摸摸樹,摸摸花,在樹底下坐一坐?!睙o論外表多么卑微,打開內(nèi)里足夠豐沛——筆彩喚出不知道自己也有的東西。
那么素樸,那么高遠,那么不像常規(guī)畫作。有人讀出了天真,有人讀出了魅惑,也有人讀出了靈魂的尊貴。
本期《行者》,呈現(xiàn)“多維度”。許鈞教授談“與不同藝術家的相遇”;和畢飛宇相遇的籃球足球,則獲得了一種洞察的靈視。
畫面與真實
文/畢飛宇
還是先說籃球吧。很多年前,資深的NBA解說員張衛(wèi)平在央視的轉播間被問到了一個問題:“你第一次在現(xiàn)場看NBA的感受是怎樣的?”張衛(wèi)平,曾經(jīng)的國手,現(xiàn)今的央視解說員,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張衛(wèi)平最后說:“想哭。”
2014年是世界杯年,在這一年當中,足球回到了它的王國,足球再一次成了我們?nèi)粘5脑掝}。不過我很想表達一個容易被我們忽略的看法,——我們在球場上踢過的那個球和我們在電視里看到的那個玩意兒,它根本就不是同一個東西。
球場上的足球是什么?是水平面上的一項運動,22個人都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因為防守和封堵等原因,持球人的視線是有死角的,有時候,你真的不知道球該往哪里傳,你很難在緊張激烈的奔跑當中做出最佳的選擇。當然,教練有教練的戰(zhàn)術安排,通過大量的演練和重復訓練,球員也能像背誦課文那樣記住自己的戰(zhàn)術走位,人就該那樣跑,球就該這么傳。
但電視不一樣,它的機位不可能和球員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它在看臺,它在高處,甚至在十多米的高處。這一來有趣了,畫面成了鳥瞰圖,球場再也沒有所謂的死角了,所有的一切都一覽無余,并一目了然。然而,相對于球場上的球員而言,我得說,電視畫面是一幅徹頭徹尾的“假象”,沒有一個球員對球場上的態(tài)勢可以一覽無余,并一目了然。在“假象”面前,“足球”是多么的簡單,“看上去”太容易了。別忘了,這個“假象”還有它的導播呢,你想看什么,你想從哪個角度去看,畫面一下子就切換過去了。導播關注的是傳播,他順應的恰恰是我們這些觀眾的感受。久而久之,我們這些看球的人形成了一種有關足球的認知,其實,這種認知已經(jīng)脫離了足球,它體現(xiàn)的只是“轉播的思維”。必須承認,“轉播的思維”比“足球的思維”要清晰得多、明確得多、廣闊得多、細微得多。然而,它也有遺漏,這個遺漏就是球員在球場上的具體感知,尤其是位置感——這才是足球最為本質(zhì)的那個部分。轉播帶來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看球的人永遠比球員聰明:你他媽的怎么能這么踢呢?豬!我們只是忘了,我們的眼睛在高空,而球員的身體在場上,他們的眼睛在場上,他們的判斷也在場上。高高在上的眼睛永遠是聰明的,無所不知,像上帝。
相對于地面上的足球,畫面是不真實的。你想要知道足球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容易,最有效的辦法是“下來”,走兩步。
是機位的“高度”決定了畫面的角度,我想說,角度是至關重要的東西,角度變了,這個世界也就變了。事實上,在我們看世界的的時候,所謂的角度往往是別人的,恰恰不來自我們自己。知道這一點并不容易,如斯,后遺癥是普遍的:眼高,手低、腳低、心智低。對了,最后是嘴硬。
科學與技術在幫助我們真的“看到”這個世界,可我們必須承認,科學與技術有時候也會合謀,它們共同為我們提供一種幻影、一種謊言。因為合謀者是科學與技術,我們自然而然就選擇了笑納。說到底,科學與技術并沒有撒謊,是我們的不智、狂妄、盲信和盲從讓科學與技術成了撒謊者。
我還是想說電視和畫面。人類的視覺實在是一種神奇的感知,它遠比我們所知道的“能看”要復雜許多。比方說,視覺在體積上的還原能力就近乎魔幻。就說我的身高吧,是一米七四,上了電視呢?上了報紙呢?在影像畫面上,我的身高也許只剩下十個厘米??蛇@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認為我的身高只有十厘米。人類的視覺就是這樣妙不可言,它自然而然地會就把視覺上的誤差“修復”到物理世界最真實的那個狀態(tài)。
僅僅在這個意義上,我也依然要說,畫面是真實的,畫面也是不真實的。
2012年,在美國的達拉斯,我見到了張衛(wèi)平先生,因為剛剛從達拉斯的“美航球場”出來,我沒有問他為什么在第一次現(xiàn)場觀看NBA的時候會“想哭”,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感受了。就在“美航球館”的門口,有一塊豎立的、巨大的白布,上面有喬丹、科比、勒布朗等天才球員摸高的高度。紅色的是喬丹。金色的是科比。黑色的是勒布朗。那是他們母隊的顏色。我站在白布的下面,舉起手來……讓我來告訴你我的真實感受吧,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人類的血肉之軀僅靠彈跳就可以抵達那樣的高空。然而,就在當天晚上,在同一個時空里,我親眼目睹了勒布朗的飛身暴扣。那是怎樣的彈跳速度!那是怎樣的彈跳高度!那是怎樣的彈跳距離!近乎恐怖——人類的血肉之軀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它傳奇的一躍。
這樣的畫面我陌生么?不,一點也不。我在電視里見多了。可是我依然要說,無論我們的視覺有多么出色的“修復”能力,電視的畫面空間畢竟只有電視那么大,它永遠也無法還原物理世界里的現(xiàn)實距離。勒布朗究竟有多快?勒布朗究竟能跳多高?勒布朗究竟能跳多遠?畫面是體現(xiàn)不出來的。只有在同一個空間里親眼目睹之后,你的內(nèi)心才能體會到近乎恐怖的震顫。我是被感動的。這感動超越了體育,它讓我知道了一件事,在人類平凡而又日常的軀體內(nèi)部,蘊含著驚天動地的能量。它足以讓我們自豪,它足以讓我們動容。真他媽的“想哭”。天賦是多么地蠱惑人心,艱苦的訓練是多么地蠱惑人心。我堅信,因為天賦與訓練,我們的血肉之軀是可能的。我們的精神也一樣可能??上В@些本該屬于我們的震顫,畫面一律替我們省略了。
我突然就回憶起2000年來了。悉尼奧運會男子籃球的小組賽,美國夢四隊對法國國家隊。全世界的球迷至今一定還記得這個畫面:身高一米九八的文斯·卡特在三分線外斷球,然后,沿45°角內(nèi)切。法國隊的中鋒,兩米一八的弗雷德里克·韋斯,他堵住了卡特的線路,他想造卡特一個犯規(guī)。應當說,韋斯的選擇是正確的。但是,噩夢即刻降臨??ㄌ仳v空而起,他的襠部貼著韋斯的頭皮呼嘯而過。這就是所謂的“世紀之扣”,驚悚一點的說法則是“死亡之扣”。我清晰地記得當時的電視畫面,鏡頭當即就瘋了,它在捕捉不可一世的卡特,還有幾近癲狂的加內(nèi)特。他們在慶祝,如癡如醉。
就在同一個空間、同一塊場地,另一個人,弗雷德里克·韋斯,幾乎消失了。其實他并沒有消失,只是不在畫面的內(nèi)部。這個驕傲的法國人是在歐洲籃球的文化中成長起來的,歐洲籃球的文化和NBA有質(zhì)的不同,它強調(diào)的是整體而不是個人,它鐘情的是技術而不是身體。韋斯做夢也想不到,NBA的球員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打球,身高只有一米九八的家伙硬生生地用他的褲襠把兩米一八的韋斯給吞了。蛇吞象,生吃!歐洲的球員即使有這樣的彈跳也絕對干不出這樣的事來,它不在韋斯的籃球常識之內(nèi),甚至,不在他的生活常識之內(nèi)。沒有人會譴責卡特,這就是文化的差別。我估計韋斯把錄像回放一百遍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事實很殘酷,是真的。韋斯的自尊與自信受到了致命一擊,在他遙遠的鼻孔四周,彌漫的全是褲襠的氣息,揮之不去。其實,故事僅僅開了一個頭,——決賽來臨了,法國隊和夢四隊居然又遇上了。我想說,法國隊的教練是仁慈的,他體諒韋斯,沒有安排韋斯出場。韋斯靜靜地坐在替補席上,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像遺忘了使命的外交官。他知道鏡頭會找到他的,所以他要笑。他本該有一個多么美好的未來啊,早在一年前的NBA選秀大會上,紐約尼克斯已經(jīng)選中他了,韋斯全新的人生就等著悉尼奧運會落幕。然而,卡特的褲襠從天而降,像安裝了GPS,直接擊中了韋斯的天靈蓋。一切都毀了。韋斯放棄了他的NBA。對他來說,哪里還有什么NBA?所謂的NBA,只是褲襠里的DNA。
回過頭來看,就“世紀之扣”的兩位當事人而言,真正的主角并不是卡特,對他來說,他只是完成了千百次扣籃當中的一個,如斯而已;但是,“世紀之扣”對韋斯的影響是如此地漫長、如此地巨大。他的運動生涯就此改變,他的一生就此改變。這是一件大事件,韋斯是大事的當事人。一切都發(fā)生在同一個空間里,然而,鏡頭偏偏把他給忽略了。我們有理由指責電視轉播么?沒有,絕對沒有。在彼時,在彼刻,電視轉播去捕捉卡特是天經(jīng)地義的,鏡頭理當記錄那些驚世駭俗的梟雄;鏡頭理當尾隨勝利者,而不是倒霉蛋。這是競技體育不二的邏輯。
畫面是如此真實,但是,另一種真實,或者說,更令人關注的真實卻不在真實的畫面之內(nèi),它被遺漏了,像不存在。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一如韋斯失魂的背影,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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