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四十期

2015年01月05日 09時31分 
 

來路

趙翼如

 總是音樂會打開我的新年記憶。

 這次是在老城墻一角,捕獲古樹間飄出的旋律——帕赫貝爾的《D大調(diào)卡農(nóng)》。

 陽光活泛起來,樹影生動起來,心倒安頓下來。

 這回旋曲曲式,引人回望來路。一片落葉把我領(lǐng)回起點,慢慢追索樹干根系。

 《行者》,將繼續(xù)精神長旅。它使人有可能與這“滿屏”現(xiàn)實保持距離。誰說過,少數(shù)思想家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太多碎片,只是粘附在大地表面的一層泡沫,而不是大地本身。

 新的一年,增設(shè)了新欄目,比如“原聲態(tài)”。本期,請分享著名學(xué)者陸建德先生的演講。他應(yīng)邀為“南京大學(xué)畢飛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工作室學(xué)術(shù)系列講座”做第1講。歡迎各路專家,在此留下帶個人氣質(zhì)的鮮活“原聲”。

 

重來

/劉醒龍

 最蒼茫那句:知音去我先,愁絕伯牙弦!那一年,夜宿這湖邊,秋月初涼,清露微香,偶然得獲此詩此意。并非月移花影的約定,前幾天,重來舊時湖畔,天光似雪,水色如霜,心情被雁翼掉下不太久的寒風(fēng)吹得瑟瑟時,忽然想起曾經(jīng)的詠嘆,滄桑之心免不了平添一種憂郁。

 一段小小時光,配得上任何程度的紀(jì)念。

 高山上,流水下,知己忘我,琴斷情長。在此之前,記得與不記得、知道或不知道,都與別處物種人事相差不多。因為過來,因為看見,風(fēng)情小俗,風(fēng)流大雅,便鏤刻在凝固后的分分秒秒之間。能去地獄拯救生命的,一定要知其何以成為天使。敢于嘲笑記憶衰減、相思賁張的,并不清楚往事是如何羈押在塵封的典籍中泣不成聲。弱枝古樹,前十年紅塵際會;舊石新流,后十年靈肉相對。整整二十載過去,草木秋枯,留下的唯有松柏傲骨。

 一種離去的東西被長久懷念,定是有靈魂在流傳。

 臨水小樓依舊以水清為鄰,流星湖岸還在用星光燭照。

 此時此刻,聽得見當(dāng)初水邊淺窗內(nèi)紙筆廝磨沙沙聲慢。

 斯情斯意,孤獨倚濤人可曾心動于咫尺天涯切切弦疾?

 蘭亭竹掩,梅子霓裳。珊瑚紅靜,紫霞汪洋。泛觴荷野,邀醉雁霜。有曲琴斷,無上嵩陽。廊橋情義,漁舟思想。細(xì)雨詩篇,大水文章。

 那些用白發(fā)蘸著老血抒寫的文字,注定是這個人的苦命相知。馬鳴時馬來回應(yīng),牛哞時牛來回應(yīng),如若幻想馬鳴而牛應(yīng),抑或牛哞而馬應(yīng),只能解釋為豐草不秀瘠土,蛟龍不生小水。鮑魚蘭芷,不篋而藏。君子小人,怎能共處?譬如,黃昏燈暗,《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的字與字中,有心鳴冤,無處擂鼓,讓相知變成面向良知的一種渴盼。譬如,黎明初上,《分享艱難》的行與行里,兩瞽相扶,不陷井阱,則成了相知的另一番凄美景象。天下心心相印也好,惺惺相惜也罷,莫不是如此。

 凄美不是催化知音的妙方,而是莫非凄美無以驗證。那些自掃門前雪的飲食男女,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市井貴胄,只求一己活得舒坦,還要知音典范作甚!如此想來子期伯牙定非伶官,那年頭善琴者必是君子!世事重來何止琴瑟共鳴,那些天將與之、必先苦之之人,是將命運做了知音。世態(tài)百相中天將毀之,必先累之——任他不可一世,終不如草芥一枚,最符合萬般知音中的人倫天理邏輯。所謂國色何須粉飾,天音不必強彈,是將人世做了人格的知音。所謂播種有不收者,而稼穡不可廢,是將品行做了世道的知音。

 沉湖縱深處,蘆荻飛天,為銘記鬼火能焚云夢。

 江漢橫流時,洪荒亙古,以警覺賊蟻能決長堤。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本質(zhì)是陰險虛偽,知天知地知你知我傾訴的才是心聲。

 愿做情癡自然會相遇紅顏知己,身陷情魔少不了聚合狐朋狗友。大包大攬大徹大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相知者肯定從未有過,否則被頌為知音始祖的伯牙怎么無法預(yù)測子期命之將絕?俞公摔琴流芳百世,如心血之作遭人謬讀便憤然焚書,肯定會成為現(xiàn)實笑料。鐘君早去遺恨無邊,若身心受到詆毀就厭世變態(tài),會錯失自證自清的良機。滄海混沌,不必計較些許污垢,更不可以此否定其深廣無涯。世人都在嘆息鐘俞二君,殊不知二位一直在為剛愎矯情的后來者扼腕。歷史總在尋覓相知,卻不在意相知或許正是能開花則開花、不能開花便青翠得老老實實的那棵草。

 一絲一弦,山為氣節(jié)獨立攀高。

 一滾一拂,水因秉性自由流遠(yuǎn)。

 依隨千古絕唱舊跡,續(xù)上肝腸寸斷心弦。知音之魂,在山知山,在水知水,在家須知白石似玉,在國當(dāng)知奸佞似賢。

 留戀才思泉涌的二十年前,尊崇老成練達的二十年后,用十個冷暖人間,加上十個炎涼世態(tài)作相隔,前后都離不得也棄不得。如果忘記夾在中間這個叫我的人,被二十個春夏秋冬隔斷的此端與彼端,正如湖心冷月相遇霜天紅楓,深的大水與薄的冰花,肯定無法阻擋兩情相悅兩心相知。人孤零零來到這個世界時,從未有過簽約保證其朋友處處如春暖花開,也從未有過公開告示其孤苦伶仃似秋風(fēng)落葉。一座湖存于天長地久,也作不出才子佳人錦繡文章承諾。而我,在與這湖最親密的時候,日后且看回眸的念頭也是難得一見。人在處,唯有時光是無處不在又無所追逐的終極知音。只可惜指縫太寬,時光也好,知音也罷,全都瘦得厲害,到頭來免不了漏成一段地老天荒。這時候,靜是唯一的相知,偌大一座湖,偌大一面琴,鴛鴦來彈,織女來彈,柳絮鵝絨來彈,鴻鵠來聽,嬋娟來聽,雨雪雷電來聽,還有那些思念、那些重來!

 (附記:1995年國慶節(jié)后在南湖邊小住半月,于109完成中篇小說《分享艱難》,1016完成《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后者獲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

 

空調(diào)琴

/龐培

 大約是在喬治·奧威爾說的1984年。我在縣城小街上的一個朋友跑來,急火火跟大家說:“我聽到了一種稀奇,絕對好聽的音樂:古琴!”按照那個年齡段(二十歲左右)特有的生理特征,所有的人全面面相覷——

 我之喜好音樂,是受西方音樂的熏染沖擊。1980年,由江陰乘坐夜輪船到上海參加全國首屆書展,在現(xiàn)場以一種瞻仰圣骨的心情圍著柜臺內(nèi)貝多芬交響曲、莫扎特鋼琴曲的盒式磁帶發(fā)了半天愣。臨離開時,發(fā)狠一口氣買了整十盒音樂帶:貝多芬的第1—第9,以及一盒《鋼琴小品》,只給自己留了勉強夠乘車的車票錢。就這樣,我成了“文革”之后那個縣城最早擁有交響樂作品的“發(fā)燒友”之一……

 六七個年輕人,在一起玩的樂器是吉他……寫詩、彈吉他,根本無視周遭的現(xiàn)實和命運;足足十?dāng)?shù)年,雖沒什么驚天動地,但人人的眼神皆如同夢游。

 夢游的癥候之一是對各種民樂近乎仇視的抵觸,二胡、古箏……一聽到那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就不爽。如若某人稱夸一種中國古代樂器的好,是要有點豁出去的勇氣的??墒?,被古琴聲音附了體的這位仁兄,大聲嚷嚷著“古琴好聽……”那會兒,人人竟都木然了。我記憶中的古琴,從一開始就被一層古怪的沉默籠罩著。忽然之間貝多芬、肖邦們也在一旁猶疑起來。

 “你們聽說過‘高山流水’這個成語嗎?它就是古琴里來的!”

 我想起來了,鐘子期,嵇康……

 一個星期后,我們聚集在白天也要亮燈的小屋子里,把《梧葉舞秋風(fēng)》和《平沙落雁》耐心聽了兩遍。

 第一印象是年代久遠(yuǎn)。所有的琴音仿佛全不在此刻的時間序列,帶著遠(yuǎn)古時候人的錚錚鐵骨,掙脫了地下的灰塵泥土,锃亮的金屬一般穿越了死亡……

 我的第二個印象是清虛費解。一般的旋律概念幾近于零,聲音在演奏時若有若無,閑云野鶴般不求甚解。仿佛一幅聲音的古畫,有些局部已成碎片,需要最高級的裝裱技藝,加以修補了。原先的用墨、線條圖形已經(jīng)看不大清……然而,一幅古代鄉(xiāng)間悠然自在的《牧牛圖》靄然于眾人的眼前。

 很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那個感覺,死亡和新生的感覺。通過磁帶里的撫琴人手指的撥弄所傳達出的惆悵:古琴,是一部聲音形式的厚厚的古籍,是漢語的象形的音樂……

 那位好朋友,很快成了古琴在那個年代中國江南的某種畸零的化身或翻版。漸漸地,他不怎么想彈吉他了。有時,看見我們交換詩稿,目光里竟有一絲輕蔑投來。儼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

 又過了很多年,眾人星散。我開起一家小書店,終日與書為伍。

 那一年,我添置了一臺CD音響。有了女朋友,CD機是替她購置的。女友喜歡靜靜依偎在我懷里,在熄了燈的夜里聽音樂。一次兩人逛街時,買到一盒《古琴大師——經(jīng)典珍藏版》。分別灌錄有兩張明琴,一張?zhí)魄俸鸵粡埶吻伲谑窃诩逸喠鞣?,張子謙、陳雷激、劉赤城、徐君躍……夏天,我的房間是書房兼臥室,三面墻從天花板到地面全是書。偶有涼風(fēng)吹拂,滿房間熱熱泛霉的舊書味道,以及女友小巧身子的清新。我那年的收藏,已不啻中外音樂的小型博覽會內(nèi)容了。從巴赫、維瓦爾第聽起,第二天聽拉赫瑪尼諾夫,轉(zhuǎn)天又聽張維良的竹笛,或者是美國黑人藍(lán)調(diào)。我的經(jīng)驗是:放交響樂,女友酣睡得最快。聽古琴,她表現(xiàn)得最自在活躍,也最快樂。我永遠(yuǎn)難忘一天深夜,她在月光下舒服地打哈欠,一邊大聲說出一句話:“聽古琴好涼快……家里好像裝了一臺空調(diào)……”

 她出身貧苦鄉(xiāng)村,十七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到各地打工。我們認(rèn)識時她還是一家餐館服務(wù)員。就這樣,我們不僅用一臺音響替代電視機,而且還用古琴音樂,替我們的房間安裝上了足以對付炎炎熱夏的“空調(diào)”……

 如果我沒記錯,那晚的曲子是延綿安閑的《普庵咒》。

 琴曲猶在,人物俱亡。

 

 回聲

 在這個紙質(zhì)讀物日益式微的時代,《行者》以一位反道行駛者的鮮明形象悄然顯現(xiàn),孑然遠(yuǎn)行。她姿態(tài)淡然,氣度非凡,自性澄明。作為一道獨特的人文窗口,《行者》已然成為南京這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城市里不可或缺的文學(xué)風(fēng)景。

 ——讀者 寧忘筌

 

 剛讀了《行者》電子版,文章好,但在手機上閱讀的感覺太不爽,看不到完整的版面,閱讀需要不停地滑動頁面,不小心就過了……著急啊,就像一盤色香味俱全的大菜,看不周全,吃不到位,百般遺憾。真正的閱讀啊,無論是書籍還是報紙,只有用雙手捧著,眼才會定下來,心才會靜下來,魂才會隨著文字游走起來……

 ——讀者 金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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