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三十期

簡單之樂

趙翼如

 人類的世界之旅由非洲開始?？煞駥ふ胰祟愑羞^的天真狀態(tài)？

 我走訪了最原始的馬賽部落。馬賽人活得簡單：兩個手鼓一根長桿，節(jié)奏一響就轉(zhuǎn)圈起舞。那舞蹈有很強的儀式感，儀式中有族人的尊嚴(yán)。

 泥糊的小屋如倒扣的水缸。寧可鉆木取火，也遠(yuǎn)離狩獵——他們依然與自然講和，與野生動物相伴——火烈鳥引領(lǐng)著自由，羚羊、角馬從不圈進(jìn)圍欄……那“不可說的沉默”，透過獅子的目光，打開世界的另一個維度。

 幾位走遍全球的背包客，同一心得是：天道尚簡！不妨松動捆綁過度的人生。

 旅行中的簡單之樂，總為常規(guī)思路提供意外尺度。

 本期《行者》，讀者可掃描《星球大戰(zhàn)》的拍攝地；可“邂逅”簡·奧斯汀、托爾斯泰、愛默生……

愛默生的氣息

文/張煒

 到了波士頓，立刻想到的就是愛默生。愛默生后來定居于一個美麗小城，叫康科德。于是又去康科德。它離波士頓不遠(yuǎn)了。很少見過有比康科德更漂亮的小城了，我相信像愛默生這樣崇尚自然的人，才會毅然決然地定居在這樣的靜謐之地。

 他的故居在小城西邊一點，已經(jīng)離那片有名的林子不遠(yuǎn)了。那片林子中有個極有名的湖，叫“瓦爾登”，湖邊上曾有個怪人、作家、愛默生的朋友：梭羅。故居是一座帶閣樓的兩層小樓，白色。同樣是白色的木柵門圍起的小院里，綠草茵茵。等了許久，從中午直等到下午四點，才是開館時間。

 門口已經(jīng)有了三四個人，后來又是十幾個。有人從遠(yuǎn)遠(yuǎn)的加拿大趕來；當(dāng)然更遠(yuǎn)的還是我，從東方，從孔子的那個“省”來到這兒。美國人大多知道孔子。他們很自豪地介紹著他們的愛默生。

 我注意到這座小樓在作家生前得到了多么好的利用。樓梯的拐角、其他一些角落，都放了一些書架。與以前看到的作家和其他人物的故居不同的是，愛默生的書雖然也是精裝的，但都是小開本的。這與我前幾天剛剛看到的美國鐵路大王故居的藏書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書一律大開本、豪華、彤光閃閃。

 屋角有一個衣架，上面放了一頂小小的禮帽；再不遠(yuǎn)處，就是他的那根手杖了。仿佛主人剛剛從外面回來，摘下禮帽放下手杖，就上樓歇息去了。于是我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往上。一張簡樸的床，床旁仍舊是小小的書架。墻上有夫人的照片。他一生有兩個夫人，第一個夫人叫愛倫，與他成婚后一年左右就病逝了，年僅十九歲。他第一次結(jié)婚時二十七歲。到了三十二歲上，他才與一個叫莉迪亞的女子結(jié)婚。墻上懸掛了兩個夫人的畫像，一個端莊，一個美麗。

 一種愛默生特有的氣息陣陣襲來。我打了個冷戰(zhàn)。四處尋找，不知這氣息從何而來。我看著樓上沉默的床，后來又從另一側(cè)的樓梯回到一樓。我一眼又看到了那個斜放在衣架頂端的禮帽。是的，是它在這兒重現(xiàn)一個栩栩如生的愛默生。

 1866年他獲得了哈佛大學(xué)榮譽博士學(xué)位。就是這一年，六十三歲的作家給兒子愛德華讀了剛寫成的一首詩《終點》，其中寫道：

 “衰老的時刻來臨了，應(yīng)該收帆減速”……

 愛默生在我們眼里夠古舊的了。他是一位紳士，是在美國波士頓來來往往的大文人。由于他的作品離現(xiàn)在的潮流頗為遙遠(yuǎn)，所以人們一度把他視為很古典的作家。我們不太注意他的特立獨行。他的確是美國的一位經(jīng)典作家，那一茬一列幾位，很讓歷史短淺的美利堅人自豪。他是當(dāng)時“超驗主義”的代表人物。至于什么是“超驗主義”，現(xiàn)在講起來已經(jīng)頗費口舌了。

 愛默生是一位極有名的演說家，常常去國外搞巡回演講。那時的作家都是非常重視演講的，他們的許多時間都花費在講臺上，花費在面對聽眾的這種方式上了。由于這樣做的不是一位兩位，所以我們必得考慮其中的原因?？赡苁且暵牸夹g(shù)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大面積普及，這樣那些作家要將聲音和形象直接送到大眾面前，也只得以這種方式。再說當(dāng)時的聽眾遠(yuǎn)比現(xiàn)在要多得多，他們的興趣更容易集中，這就給了作家演講的群眾基礎(chǔ)。

 愛默生的一生基本上沒有間斷演講，他的許多重要作品直接就是演講稿。他常常舉辦“春季系列演講”、“冬季系列演講”。演講而成“系列”，這在我們今天的作家看來大概是不可理解的。他由于常常直接面對聽眾，而且又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免不了要得罪人。那時就有人堅決反對自己的孩子去聽他演講，并連續(xù)發(fā)動有力的抵制。但愛默生從不畏懼。這使我們想到，19世紀(jì)的演講者，不是或不完全是因為傳播工具的不發(fā)達(dá)才大批涌現(xiàn)的。這也是時代風(fēng)尚、個人勇氣等諸種因素的綜合結(jié)果。

 無論如何，作家的品質(zhì)在退化或改變?，F(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作家們更多地、紛紛地走向所謂的“自我”，同時寫作活動越來越走向職業(yè)化。他們再不屑或不敢像上一茬作家那樣直接面向廣大讀者。

 愛默生有太多的話要對人說。他是個多么不愿隱藏自己觀點的人。當(dāng)然，他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責(zé)任。這大概不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當(dāng)然不能太職業(yè)化，他如果說有自己的“崗位”的話，那就是永遠(yuǎn)站在牢記自己的責(zé)任、并始終要為這責(zé)任勇敢向前的“崗位”之上。非職業(yè)化的作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才會融入精神的歷史，他的思想才會織入時代的經(jīng)緯之中。作家的最大行為就是寫作，這樣講不錯；可是一個作家的全部行為，他的一生，又會是一部大書：這樣講非但不錯，而且還更為完整。

托爾斯泰的聲音

文/喬葉

 2013年9月，我來到了俄羅斯圖拉州的托爾斯泰莊園。這是第二次來俄羅斯，聽說此次行程里有圖拉，我忍不住歡呼起來——上次我就想去圖拉，可是行程里沒有。我一直想去看看托爾斯泰的家，也想象過很多次他的家，不恭敬地打個比方：仿佛那是我闊別已久魂牽夢繞的老家。

 果然很熟悉，前生今世般的熟悉。儉素的地下室，靜穆的書房，似乎還有著淡淡體溫的樓梯扶手，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還有那一大片葳蕤清朗的蘋果園。只有一樣出乎意料：那窄小得不可思議的床。我甚至覺得，如果躺在那床上，一翻身就會保不齊掉下來。

 據(jù)說是為了禁欲。也就是說，床之所以這么窄，就是為了讓人躺著不那么舒服。

 “你以為都像你們呀，在豪華席夢思上翻來滾去物欲橫流的。要么人家怎么是托爾斯泰呢？”有朋友揶揄。

 好吧，托爾斯泰就是托爾斯泰。這窄小的床也讓我覺得親切起來，正如他早年的放蕩也讓我親切?！啾人拿婀?、八面凈完美無瑕的神，我更愛犯過錯誤走過彎路做過蠢事的神，因為他來自于人，和我一樣的人的肉身?！度胀吒赆t(yī)生》里那段話說得甚合我心：“我不喜歡正確的、從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們的道德是僵化的，價值不大。他們面前沒有展現(xiàn)生活的美。”

 走進(jìn)一個很小的房間。窗簾低垂，陽光淡照。隨行的翻譯突然停下來，示意我們噤聲：“下面，有一份禮物，要你們用耳朵接收?！?/span>

 禮物？用耳朵接收？

 “你們要聽到的，是托爾斯泰的聲音。一百年前的托爾斯泰的聲音?！彼f。

 很快，墻角的留聲機被打開了。有雜音嗞嗞嗞嗞地傳來，我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一個聲音出現(xiàn)了。

 ……

 是俄語、英語，抑或是法語？都有可能，托爾斯泰精通十幾種語言?？蔁o論是什么語，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一句也聽不懂?？墒俏乙恢蔽⑽㈩澏吨?，淚水盈眶。我面朝墻壁，背對著人，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神情。不，我一點兒也不是為此感到難堪和羞恥，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打擾我，在此時此刻。

 我聽著他的聲音。是的，這是他的聲音。這是托爾斯泰，是他。這聲音一點兒也不亢奮、激昂。它平靜、沉厚、蒼啞，甚至還有一些疲憊。聽著聽著，有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出現(xiàn)了，翻譯說，這是托爾斯泰在和莊園農(nóng)奴的孩子們說話。我終于確認(rèn)：托爾斯泰說的是俄語。和這些孩子們說話，他當(dāng)然要說俄語。

 留聲機被關(guān)掉，我隨著人流向前走著，耳朵里依然回想著他的聲音?？熳叱龇块T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那臺留聲機——這是愛迪生1907年送給他的禮物。感謝愛迪生，不然我不會覺得如此滿足——我最滿足的當(dāng)然是托爾斯泰的文學(xué)，不過雖然他的文學(xué)是他的靈魂精髓，雖然他的文學(xué)是那么偉大那么慈悲那么深暖，可是請原諒我這庸俗的人吧，在他的文學(xué)之外，我還是想親近一下他身體發(fā)膚的那一切：他的房子，他的衣服，他的床，他的蘋果園，他的墓地，他的照片和畫像，他的鞋子，他的啞鈴，他的鐘表，他的筆記本……他的聲音。所有這些都印證著他的塵世履痕，都印證著他和我一樣的人的肉身。

 也因此，我如此珍愛他的聲音，不，也不僅僅是如此。他的聲音對我的意義絕不僅僅是聲音。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啊：他是父親一樣的人。在他死后，“俄羅斯人感到自己成了孤兒?！边@是托爾斯泰研究專家安德烈的話吧。而高爾基也曾如是說：“只要這個人還活著，我在這個世上，就不是一個孤兒。”

 他是俄羅斯人的精神父親，也是我的——作為一個少年失父的人，這么多年來，我在物質(zhì)層面早已經(jīng)自足，精神上卻一直都在尋找父親。托爾斯泰是我最早確認(rèn)的精神父親，大父親。而此時，他的聲音，讓我無比真切地牽到了他的衣襟，靈魂的衣襟。

 ——哪怕這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不在，只要他的靈魂還在，我在這個世上，就不是一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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