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老屋,是在一個特有的綿綿秋雨中,站在當年的院門前,我無法移步,心里一遍遍問自己:這就是我魂系夢縈的家嗎?是我和父母兄姐共同生活了18年之久的老屋嗎?疑問被院里高高的兩棵釘子槐樹擋住。那是父親去世后,我和母親親自栽種的,它記錄著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西院墻上斑駁的水泥粉底上依稀可見8個紅色大字:“開門大吉,全家幸福”字雖小但有精神,活潑而不驕縱。那是30年前父親年三十晚上回來教我在墻上寫的,可今天它卻浸透了生命原色,向我訴說無窮無盡的故事。
我終于鼓起勇氣走進院落,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院子里雜草叢生,磚砌半瓦蓋,坐西朝東的廚房以及坐北朝南的三間正屋,門窗緊閉,屋頂上長滿小草和許多嫩嫩的小樹,雖小卻還亭亭玉立。一只鴿子在樹枝間探出疑惑的眼睛,不信任地看著我。我仰望屬于院落箍緊的天空,云彩悠悠,讓我開始感嘆時光竟能開這樣的玩笑:我還未老,童心依舊,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哪就這般老舊子嗎?
房子是父親過世的第二年賣掉的。
那年我剛從學校畢業(yè),工資收入少,母親只靠唯一的干部遺屬補助維持度日,為了說上一門親事,母親決定將唯一的家底賣了。在決定賣房前,母親在父親的墳前轉(zhuǎn)悠了三天三夜;在屋西的一塊小地種菜種了三天三夜;用一桶桶水把幼菜嫩芽泡了三天三夜。在一個親朋滿堂紅燭高燒的黃道吉日,母親慎重地把用紅娟包了十八道的訂婚戒指和財禮錢交到我的手上,幸福的眼窩里泛動著心酸的淚水。
獨自面對空曠,我的心變得濕淋淋,沉甸甸的。門板上有個洞,將眼湊上去,屋內(nèi)雜亂堆著些物件,盯著屋角那些蜘蛛網(wǎng),我的記憶粘窒了……
大哥,是我記事起最瞧得起我的人,他很欣賞我,教我唱兒歌,有時晚上皓月當空,他還帶我到屋后小池塘邊拉二胡、彈鳳凰琴與我伴奏。大哥從城里學校畢業(yè)回來,由于父親是“反革命”政治原因沒有能上大學,就當上了教師,白天上課,晚上批改作業(yè),小油燈一點就是半夜。他還買了很多藥典、針灸醫(yī)書,鉆研醫(yī)道。在我當時看來,他是我最值得尊重,天底下最有知識的人了??墒?,是否應驗了“好人不長壽”的話,大哥二十一歲就為自己的生命草草地劃上了無奈的句號。
我記得那天下午太陽火辣辣地映在他的臉上,他無聲地躺在門板上,臉色蒼白,似乎沒有痛苦,雙手疲憊地垂在門框邊,一雙幽深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仿佛有很多話要說,一種蒼涼通過這雙明澈如洗的眼睛直逼我心。我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他的手輕輕地說:“大哥,我原諒你。”四周的人群都嚎啕起來,我不知道這間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只知道前天我丟了他的銀針,他打了我兩巴掌后步行二十里到小鎮(zhèn)上買回銀針,為鄰村的一位老太太治病。他破天荒地打我,使我憤憤不平,童年開始的一切溫馨、一切友誼消失殆盡,我決不原諒他,那天晚上我發(fā)過誓。然而眼前原諒與不原諒都已失去母體。大哥死了,他那身經(jīng)過一番痛苦搏斗、泥跡斑斑的衣服都未脫去,甚至不知道為什么,那雙依然睜著的眼睛,晶瑩中含著永恒的眷戀。我沒有哭,只是心中有一種刺痛在點點加劇,這是我懂事后第一次目擊生命消亡過程。
大哥是我家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太倔強了,他的服毒自盡又是因為政治原因沒讓參軍的緣故。以后我才明白生與死之間其實并沒有鴻溝,生命與死神的抗爭盡管慘烈,但它失敗時并不倉惶。
大哥死后,母親病得死去活來,總算活下來卻整天神志恍惚,這種病一直延至到父親過世。
逢年過節(jié),為了防止她思念過度傷及多病的身體,我硬是將她接到我工作的單位。年三十晚上單位放假,我因值班不能和她一起回老家,就和她相對而坐在單位招待所的一間小房里,招待所四周的幼兒園、子弟學校都已人去樓空,原先熱鬧非凡的場景一下子靜得彼此能聽得見呼吸聲。母親示意我點上紅燭,我就讓母親在燭光下聽我拉二胡,她總是說:“你大哥拉的調(diào)子好聽,他拉就像聽了一本戲……”
正月初一,雪花紛紛,我陪母親踏雪鬧市,母親說:“城里的雪花不比鄉(xiāng)下的白,你爸被強迫傳夜信的大雪天……”“媽,您快看那邊腰鼓隊……”我不想讓她感懷,然而我的愿望沒能止住她的眼淚。以后一年四季她下鄉(xiāng)隔一條河看看那間老屋,冬天去了,雪花落滿她的頭發(fā);春天到了,菜花簇擁她的視線。直到他意外地過世,我從她蓄滿淚水的深深眼窩里看到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不知什么時候,我走進院子,立在雨中,躲不過的回憶追逐著我,以一種濃如血色的氛圍包裹我的靈魂。那是一個暮云四合的傍晚,風在小竹林縈繞,落日如燭輝煌而凄清。我和重病中的父親來到這里照張相,亦可算作最后的留念吧。父親站在一棵向日葵旁。他逗趣地說:“向太陽,死了也要向太陽。”向往光明對于一個活人來說可以說是本能,對于一個生命卻將消亡的人來說,其意義遠遠超出了生命的本身。我并不是什么哲學家,但我想到家庭難以計數(shù)的坎坷,想到自身壓抑而又充滿抗爭的心靈,我突然想哭,心里有一句話在回響:“愿英才崛起,參天大樹屹立人間,我們的思想在深夜已經(jīng)奮起。”我在喃喃低語,可父親還是聽清了這樣的詩句,我們彼此注視著因天色昏暗而更明亮的眼睛,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父親的去世,給了我雙重打擊,在我剛剛踏上人生舞臺時,我突然失去了父愛、一位善于在逆境中前進的導師。同時我又因之失去了第一次戀愛。當我戴著白花在一條幽深的石板巷子里把整個小街踏得黑黑的時候,我手捂著遭受雙重打擊的心口問自己:我是那個黑人孩子嗎?
或許這是青春勃發(fā)而又備感壓抑的日子,它鑄造了我百折不撓的探求欲和融于血肉的責任感。多年來我被這份責任感搞得疲憊而又無以解脫時,我不止—次地回想起那個黃昏,那個戴白花的黑天。我不得不面對青春的選擇!這種回憶也不止一次提醒我,有種信念是鑄進靈魂的,它無可變更!
我實在太傻了,在漫長的歲月,無論歡樂和苦痛,不是常常在靈魂深處與他們一次又一次進行徹夜難眠地交談嗎?我開始堅信他們活著,正如我時常排出他們的照片,他們依然對我微笑,往昔如水般地掠過全身,心中就有一種溫愛的感動。每每這時,我對現(xiàn)實的險惡就又多了一份勇氣,這種動力使我兒時就在學校挺身而出,演出無數(shù)場節(jié)日:小白鴿、愚蠢的大灰狼和聰明的小白兔……我不止一次地變換著行頭,我仿佛一次一次地更新著自己。我不就是在中學時代提著那把大哥曾用過的二胡,在萬人會場上演奏出《毛主席登上廬山頂》嗎……當最后—只高音符找不到位置向空中飄去時,我卻聽到熟悉而整齊、響亮的掌聲,直到我站到首都體育館那輝煌的領獎臺上,我還能從萬人觀眾中看到他們?yōu)槲覔]手振臂!
站在空無一人的老屋前,我承認當年不止一次發(fā)誓要離開它,當我?guī)ё吣赣H時,我沒有淚,也沒回首,我以為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回來,這里一切離我遠去,但青春無瑕,它屬于我。我畢竟又回來了,卻沒有能把母親帶回來……
青山依舊,江湖常新,面對空無一人的房屋,我無歌無淚。不會唱當年那首合家歡了……然而我卻明白人間一切卻總不回頭,又何必回頭?有過痛苦、期冀、幻滅、抗爭,生命在哪一點上停留,都有它獨特的價值。為此,我又怎能不感謝生命給予我這一切呢?倒是包娜娜那首涼沉而感慨的《掌聲響起來》實實在地填補了這份空白:“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懷易改,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掌聲響起來,愿我心與你同在……”
■作者簡介:曹峰峻 男 作家、記者、資深媒體人。 一九六四年生于江蘇興化,研究生學歷,出版文學作品多部,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及新聞紀實作品近千萬字;省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八屆公安文學獎”獲得者;江蘇廣電總臺文化期刊總編輯,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