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1年11月的一天,秋風已緊,初冬將至,我奉通知由如東文化館來省文化局文藝科報到。身穿海軍灰呢大衣,腳蹬海軍大頭皮鞋,手拎灰色塑料包,真正一身灰來到南京。
當時省文化局在高云嶺56號。報到后由管理員老高領我進了離單位不遠的一個院子,進門便見二層樓房,經過道進了房間。老高操濃重山東口音,小陳,進去吧,隨便找張床就是你的了。
房間約有20來平米,放了幾張單人床,但沒人住,我選了張靠墻的放下了行李。這時老高又開腔了:對門是個黑幫,你少跟他啰嗦!
老高是隨軍南下的老革命,而對門的黑幫呢,不聽不知道,聽了嚇一跳,原是大戲劇家陳白塵先生。
我住下后并不覺對門有什么黑幫,倒覺都是好人。陳白老當時還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家中只住了他夫人金玲和兒子,小女兒和一個被全家人叫大媽的人(她是陳老白老嫂子),大女兒插隊去了。
我下班后最關注的陳白老有沒回來。
一天,他終于回來了。右肩前后挎著兩個包,那包與我用的還差很多,我心不由一沉,一個大戲劇家,怎么像個跑單幫的。
終于有機會與我久仰的大文人見面了攀談了。這才知道,我住的房間也是他家的,他成了黑幫,這房子近一半給文化局使用了。我暗自慶幸,這不等于住進了他家嗎。
陳白老一點也不像個大作家。個不高,臉方正,話中常有親和的幽默。我與他交往一點也不難,我呢,也大大方方叫他陳老師。
不知怎么的,被文藝科領導知道了,找我談話說,他是大黑幫,你是黨員干部,怎么可以與他交往呢!我心里說,正好拜師求教,巴不得呢。嘴上也不多爭辯,那年頭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誰知我的拜師學習竟是從牌桌上開始的。當時陳白老的心境可想而知,喜打四十分,可他家總是三缺一,便喊我去,可我又不大會。坐上桌,我最怕與陳白老結對,因他總是要埋怨我不配合,盡管我已很努力了。如有一局他以為我配合而贏了,他會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席間他也會偶爾說些觸及時敝的話:我是個油漆未干的人,可有人卻腳踩西瓜皮,手拿漿糊桶,滑到哪里糊到哪里。大家都不笑,我知他在傾訴內心,對我是從不戒備防范的,他知我絕不會告密的。他出了臭牌會罵一句,呀,這個野雞,大家都知他罵的是江青。當年在上海他已是著名編劇,江青只是個跑龍?zhí)椎模蜿惏桌现准?,才千方百計將他從北京貶到江蘇,并一直在整他!邊說邊出牌,在他覺得我配合很緊密了,會說“合穿一條褲子”,他在上海當亭子間作家時,與張春橋住一起,只有一條可面世的好褲子,誰出門誰穿。后來張也整他!
可即使這樣的日子也還是過不安生。干校來通知,他又要走了,照例右肩上前后兩個包,他戲說,我又要跑單幫了。
在五七干校他是放鴨子的,自稱鴨司令。他說他與鴨子們配合得很默契,他甚而說,鴨群是他的被子,暖和著呢,那叫聲是對他的夸獎,呱呱叫啊,美好著呢。他拍有一照,右手將長長的趕鴨竿拄地,左手扠腰,擺出一副戲架,題曰:打魚殺家。那凝重的神情,分明訴說著他內心的落魄。
他又回來了,我也搬進了與他家窗對窗的院中小屋,晚上我與他燈光對話,白天我與他心神對話。
他客廳掛了一幅鄭板橋的“閉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的蘭竹圖,我問他是真的嗎,他說如真的我還敢掛,更是黑黑幫了!真的可能在郭老(郭沫若)那里吧,估計他也不敢掛。
我心里呻吟似的哎喲了一聲。
后來,他開始栽花草了,估計是不用去干校了。只見他弄了些大小不一的盆子,操作還算內行。整土,理盆,栽培…… 院子里擺了幾排,印象中沒見開什么花結什么果。
他可能也沒想有什么結果,他太寂寞了。文革前,他可是江蘇省文聯(lián)主席,這還是被從京城貶下來之后!
受他在北京工作時的部下陸葦?shù)难垼懏敃r已申請回江蘇),到陸葦老家八卦洲作客,陳白老自然想到要我作陪,我欣然愿意。于是先乘車到燕子磯,他見了燕子磯便講起了往日有人想不開,登磯跳江的事,講著我們便上了去八卦洲的渡船。船開了,我凝望陡峭的燕子磯,還想著他講的沉重往事。
江風獵獵,波濤陣陣,我們都忽然不說話了。這船上的陳老和小陳,各想各的,江流不息,心思不息。
陸葦老家是典型的農戶,陸母甚為熱情,高高個子爽如大江,她拿出了看家手藝和江心洲的的好菜,這頓飯可謂吃了江中吃洲上。
江心洲很樸素,很安靜,很美麗。陳白老反常的無話,也很沒開玩笑,可能他是來求份安靜的吧!
我們向陸家告辭登船,又是一路無話,江載船駛向對岸,我們都是渡人。
在干校想家嗎?
……
苦嗎?
……
侯金鏡死了,在幾天強勞動后,臧克家,張光年回城了,命大!
他開講了。又無語了。過了會兒,他講起一段戲文,父女離家逃難,女要返身鎖門,父說,女兒,家都沒了,鎖門干什么!說罷拉著女兒,走哇……
他眼中有了淚水。我未曾想到一向以風趣辛辣出口成笑的他,竟然也會這樣,動了正劇的感情。
上岸時,陳老拉起了戲腔,小陳,快到家了,走哇!他的這一長拖腔,惹得正登岸的渡人張望,鳥雀驚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