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曾去過文夫的家里做客,他家的小樓就在蘇州河畔,站在小樓之上,可以鳥瞰院外的河和舟。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文人,姑蘇地域文化的投影,溢滿文夫作品的字里行間。因而文夫的文字,猶如蘇州園林般有滋有味,也就不足為奇了。
九日早晨,國文打來電話,告訴我老陸走了。真是人的命運無常,今年春節(jié)我還和文夫通電話時,他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還能從他的語音中,聽到一種與友人通話時的興奮。他說:“我只是行路有些困難,這是哮喘的后遺癥,你放心吧,能闖過風雨年代的人,都不是懦弱的人?!闭f完這幾句生命自白之后,他沒有忘記對我進行規(guī)勸:“你要少吸煙,少喝酒——更不要玩命地敲打電腦鍵盤了。”不過半年光景,文夫沙啞的聲音猶在耳邊回蕩之際,他竟然悄然而去了。
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這樣一個習慣:只要是友人出了什么不幸,我總要拿出相冊,翻看友人昔日的形影。文夫的噩耗傳來之后,我從一堆相冊中,找了很久才從業(yè)已發(fā)黃的相冊中,找到了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的往事。第一張照片拍攝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初,我們的背后是飛流直下的長白山瀑布。那是我和他以及張弦應(yīng)吉林之邀,一起登長白山天池時留下的形影。由于形影的再現(xiàn),一幕幕的往事,立刻涌入心扉。記得,當汽車沿S形山路向天池盤旋而上時,文夫突然提出一個建議:“我們棄車爬山如何?”司機當即告知我們,去天池只有這一條路,意思是我們不能舍車而自行浪漫;但文夫告知司機和與我們一起上山的陪同老黃:“你們可能還不太知道,我們仨可都是勞動大學畢業(yè)的,幾年來爬格子爬得肌肉萎縮,讓我們表現(xiàn)一回如何?”此提議立刻得到我倆的響應(yīng),弄得老黃進退兩難。最后,他只好讓司機先把汽車開上天池,他陪同我們一起爬山。這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陸文夫。
至今我還記得爬山時的驚魂:沒有路的山非常難爬自不必說,更為讓人揪心的是,前行者腳下踩下來的石頭,不斷向后行者的身邊滾落。每一次石頭滾落下來,不僅讓人發(fā)出驚呼,長白群山都隨之發(fā)出合鳴。當我們爬上天池時,人人大汗淋漓,只好脫去衣衫裸胸而立——但天池氣溫較低,我們只好把濕淋淋的衣衫擰干,重新披在身上。就是在這天池之畔,文夫?qū)ξ沂稣f了他的一件往事:1964年他在下放的勞動改造中,由于對國家和個人前途的極度悲哀,曾產(chǎn)生過自殺念頭。他曾先后兩次登上那兒的一座高高的古塔(記憶中這座塔名叫靈谷塔),他一層層地爬到塔頂?shù)臅r候,見天那么藍,地是那么的綠,感到自己輕生,愧對生養(yǎng)他中國的蒼天大地。在咀嚼苦咸的淚水中,他覺得他不能走,還要卑微地活下去。在我過去的認知里,文夫是個十分樂觀的人,我與他結(jié)識于1956年全國第一屆青年創(chuàng)作會議,當時我和他互贈了彼此的處女作,他贈我他的小說集《榮譽》,我贈他我的小說集《七月雨》。記得,善飲的劉紹棠與我拉著他在正義路附近的一個餐館喝酒的時候,因為文夫的形象沉靜儒雅,我在熱酒燒膛之際,信口給他起了個“江南秀士”的綽號。但是我確實不知時笑得那么燦爛的文夫,在那困頓年代的人生的驛站,也曾留下輕生的悲愴印記——不僅我不知道,也是他眾多文壇友人們所不知道的。之所以將此事寫在為他送行的祭文當中,意在說明雖然他外表溫儒,內(nèi)在深藏著探求真理的執(zhí)著。
另一張合影,是在遼寧錦州筆架山前的海邊。照片上文夫高高地站在中間,一邊站著我,另一邊站著張潔。我們?nèi)齻€因何去的錦州,我已無從憶起,但是文夫面對筆架山,見景生情的一番幽默,我卻沒有忘懷。他說:“這是給中國文人提示,筆高才能神遠?!睆垵嶉_文夫的玩笑說:“筆那么大,拿得動嗎?”文夫明知張潔是一句笑談,但還是認真地答曰:“古文中不是有‘如椽大筆’一說嗎,意思不外是警示文化人,不要只看臟了手里的筆,干些蠅營狗茍之事,要人文合一。筆下流出的墨痕,一定要是自己的心聲。”見文夫如此認真,我給他倆的談話,做結(jié)論說:“那就讓我們對筆架山明誓吧,我們?nèi)齻€誰寫了違心之文,就讓他死后上不了天堂,而下十八層地獄?!?/p>
此時,文夫當真走了?;仨姆蛄粝碌奈淖郑蠖际菙Q干了水分的硬貨,這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很難的。從1956年的《小巷深處》算起,直到《圍墻》、《清高》、《美食家》以及長篇小說《人之窩》……表象上看起來,文夫留下的作品不是太多,但他的作品篇篇圓潤,擲地有聲;這是那些多卷體的官樣“文集”,遠遠不能比擬的。前幾年,我曾去過文夫的家里做客,他家的小樓就在蘇州河畔,站在小樓之上,可以鳥瞰院外的河和舟。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文人,姑蘇地域文化的投影,溢滿文夫作品的字里行間。因而文夫的文字,猶如蘇州園林般有滋有味,也就不足為奇了。祭文至此,我還需要特別申明一點:文夫逝世這幾天,報刊和網(wǎng)上不斷提及文夫《美食家》一篇,我不太同意把文夫的遺作,只囹圄于《美食家》的幃閣之中,他的許多作品,都是精雕細刻——繡出了蘇州園林般的絕美意境,卻不可掛一漏萬。此外,不能忘卻的一筆是,文夫是個有中國良心的作家,就像他在筆架山前的自白一樣,他的一生中沒有留下一絲蠅營狗茍之骯臟,在文壇的過去和人文分離成了時尚的今天,文夫都做到了無愧于心!因而他去的地方,是天穹之上的天堂。
今天是2005年7月13日,蘇州百姓正為文夫遠去在殯儀館送行。遠在京城的友人,不能前往蘇州,僅以此一紙悲情悼文,送文壇的“江南秀士”上路……
來源:北京青年報